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已在書房案前鋪開了新的賬本。
顧硯舟的靴跟叩著青磚,帶起一陣風(fēng)掀動她鬢邊的碎發(fā):“我讓鏢局的人守在蘇府四角,可昨晚那刺客能避開門房摸進(jìn)后院,說明府里有內(nèi)鬼。”他指節(jié)重重敲在賬本上,墨汁濺開個小團(tuán),“得先清了這潭渾水。”
蘇若棠的手指撫過賬本上歪扭的字跡——那是方才阿福送來的,昨夜被刺客撞翻的賬房里,他跪著撿了半宿的碎紙片。“先別急著動刀。”她抬眼時,晨光穿過窗欞在她眼底碎成星子,“內(nèi)鬼要釣,要釣出那條藏得更深的魚。”她抽出一張染著茶漬的紙,上面歪歪扭扭記著“十五西市”,“吳管事每月十五去醉仙樓,太子黨的人常去那。”
顧硯舟的眉峰陡然一挑,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我這就去查上個月十五誰和他碰過面——”
“顧大哥。”蘇若棠按住他欲抽刀的手,指尖涼得像晨露,“昨夜刺客是來滅口的。”她垂眸盯著交疊的手,“吳管事若真和太子黨有關(guān),咱們動得太急,只會打草驚蛇。”她松開手,從妝匣里取出那方染血的帕子,“先做件更緊要的事——去玉錦閣的綢緞莊。”
顧硯舟的刀鞘磕在門檻上,發(fā)出清脆的響:“你是說...陳伯?”
蘇若棠點(diǎn)頭。
前世她總覺得陳伯是個守著舊賬的老古董,直到被沈氏逼上絕路時,才在火場里看見他舉著半塊玉牌撞開偏門,喊著“老夫人的血脈不能斷”。
可那時火勢已吞沒了樓梯,他的白發(fā)在火里蜷成灰,玉牌上“蘇”字的刻痕還沾著他的血。
綢緞莊的銅鈴在晨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
蘇若棠掀簾進(jìn)去時,陳伯正踮著腳擦檀木柜臺,灰布衫的后背浸著汗。
聽見動靜,他慌忙轉(zhuǎn)身,算盤“啪”地掉在地上,珠子骨碌碌滾到蘇若棠腳邊。
“二姑娘。”陳伯的喉結(jié)動了動,彎腰撿算盤的手在發(fā)抖。
蘇若棠蹲下身,和他同時拾起一顆紅漆算珠。
她的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老繭,像摸到前世那半塊帶血的玉牌。
“陳叔。”蘇若棠將算珠輕輕放在他掌心,“我小時候總來鋪?zhàn)永锿堤浅裕看味佳b沒看見,把蜜餞藏在柜臺第三層的陶甕里。”她望著他渾濁的眼睛,“甕底壓著張褪色的藥方,是治小少爺咳嗽的,對嗎?”
陳伯的手猛地一顫,算珠“當(dāng)”地落在柜臺上。
他盯著蘇若棠腕間的玉鐲——和當(dāng)年老夫人常戴的那只,連綠斑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您...您怎么知道?”他的聲音發(fā)顫,像是被風(fēng)刮散的線頭。
蘇若棠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掀開時甜香混著陳皮味漫出來:“我讓廚房蒸了您愛吃的桂花糖藕。”她拉著陳伯在八仙桌邊坐下,“陳叔,我想問您些舊事。”她的聲音輕得像春夜的雨,“二十年前,玉錦閣的船從泉州港回來,裝著整艙的蘇繡和南洋香料,可到了揚(yáng)州碼頭,船卻沉了。”她望著他驟然繃緊的肩,“那天夜里,老夫人把半塊虎符塞給奶娘,說‘若走散了,拿這個找陳伯’。”
陳伯的眼眶瞬間紅了。
他顫抖著摸出塊帕子擦眼,帕角繡著朵褪色的玉蘭花——和老夫人房里的屏風(fēng)圖案一模一樣。“二姑娘...”他的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銅鐘,“您真是老夫人的骨血?”
蘇若棠將玉鐲褪下,放在他掌心。
冰涼的玉貼著他掌紋,像老夫人當(dāng)年拍他肩膀時的溫度。“我重生了。”她輕聲說,“前世我死在火里,才知道自己是蘇家的真千金。
陳叔,我要替蘇家翻案,要讓那些害我們的人...血債血償。“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jìn)窗欞,在青磚地上鋪了層金紗。
陳伯捧出個檀木匣,銅鎖上的銅綠被擦得發(fā)亮。“這是老夫人臨走前讓我保管的。”他用袖口擦了擦鎖孔,“當(dāng)年沉船不是意外,是有人買通了船主,把貨物換成了石頭。”他打開匣子,里面整整齊齊放著賬本、地契,還有半塊虎符——和蘇若棠腕間的玉鐲內(nèi)側(cè)刻著的紋路嚴(yán)絲合縫。
“這是當(dāng)年和西域商人談成的茶馬生意。”陳伯指著一本泛黃的賬冊,“原本該賺三十萬兩,可船沉后,所有的損失都算在老夫人頭上,蘇家的鋪?zhàn)颖坏至藗B祖宅都險些保不住。”他的手指劃過賬冊上的紅批注,“寫批注的人...是沈氏的表哥,揚(yáng)州鹽運(yùn)司的周大人。”
蘇若棠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
前世沈氏總說她是撿來的孤女,卻在她及笄那年,把她送去給相府庶子當(dāng)白月光替身。
原來從二十年前的那艘沉船開始,這張網(wǎng)就已經(jīng)織好了。
“二姑娘。”陳伯突然握住她的手,“老夫人臨終前說,蘇家的根在人心。”他渾濁的眼睛里泛起光,“您讓我想起她當(dāng)年站在船頭的樣子,風(fēng)把裙角吹得獵獵響,她說‘蘇家的生意,要經(jīng)得住風(fēng)雨’。”
暮色漫進(jìn)綢緞莊時,蘇若棠才抱著檀木匣往回走。
顧硯舟牽著馬等在門口,見她出來,把披風(fēng)披在她肩上:“沈氏的丫鬟小梅在街角茶攤坐了兩個時辰,眼睛一直往鋪?zhàn)永锩椤!?/p>
蘇若棠轉(zhuǎn)頭望去,穿青布衫的身影正縮著脖子往茶碗里吹氣,帕子被她捏得皺成一團(tuán)。“讓阿福今晚守在陳伯家墻外。”她把檀木匣塞進(jìn)顧硯舟懷里,“若棠齋新到的玫瑰露,送兩壇給陳嬸。”
顧硯舟翻身上馬,馬蹄濺起一片碎金。
蘇若棠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轉(zhuǎn)身時正撞進(jìn)小梅慌慌張張的眼神。
那丫鬟見她看來,端著茶碗的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潑在腳面上,疼得她倒抽冷氣。
“梅姐姐這是...”蘇若棠款步走近,袖中飄出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替夫人查賬?”
小梅的臉白了白,強(qiáng)笑著福身:“二姑娘說笑了,我就是...出來買頭油。”她的目光掃過蘇若棠懷里的檀木匣,又慌忙移開。
蘇若棠望著她跑遠(yuǎn)的背影,嘴角勾起抹極淡的笑。
夜風(fēng)掀起她的裙角,吹得檀木匣上的銅鎖叮當(dāng)作響。
第二日清晨,綢緞莊的銅鈴比往日響得更早。
蘇若棠掀簾進(jìn)去時,陳伯正站在柜臺后擦那半塊虎符,見她來,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
陽光穿過他背后的雕花窗,在虎符上鍍了層金邊,照見符底新刻的一行小字——“若棠,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