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已站在“福來綢莊”的青石板前。

門環上的銅綠被她用帕子擦了三遍，指節叩門的聲響驚飛了檐角麻雀。

門內傳來拖沓的腳步聲，陳伯掀開門簾時，茶盞里的茉莉花還浮著半片未沉的葉——和前世每個清晨一樣，他總在卯時三刻燒水泡茶，說這是當年老東家定的規矩。

“姑娘今日來得早?！标惒[眼笑，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隔夜的茶漬。

他伸手要接蘇若棠的斗篷，卻被她按住手腕。

那雙手背上的老年斑讓蘇若棠喉頭發緊——前世她咽氣前，正是這雙手將隱玉塞進她手心，說“去滇南找李承言”，話音未落就被沈氏派來的人拖走，扔進了護城河。

“陳叔，”她松開手，隱玉隔著中衣燙著心口，“您當年說的李承言，是哪個李承言？”

陳伯的茶盞“當啷”砸在柜臺。

他慌忙蹲下撿碎片，花白的胡須蹭過青布圍裙：“姑娘說什么胡話？

老奴......老奴記不清了?！?/p>

“您記得?！碧K若棠從袖中摸出隱玉，月光石在晨霧里泛著幽藍，“前世您塞給我這個時，說‘李承言見過這胎記’。”她掀起左袖，肩頭的朱砂痣在霧氣里紅得刺目，“我左肩上的并蒂蓮胎記，和玉錦閣老夫人的畫像上一模一樣?！?/p>

陳伯的手突然抖得厲害。

他盯著胎記看了片刻，又猛地抬頭望向后倉那口蒙著灰的樟木箱子——正是昨夜沈氏在西跨院提到的“后倉箱子”。

“老東家夫婦走的那晚，”他壓低聲音，喉結滾動著，“有個穿青衫的老者沖進來，喊著’少夫人的胎記‘。

老奴當時護著賬冊，只聽見他說’滇南李家‘、’二十年之約‘......后來官兵沖進來，那老者被推搡著往外跑，喊了句’隱玉捂二十年，自見云開‘——就是您手里這塊！“

蘇若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前世她總以為隱玉是沈氏給的“護身符”，原來竟是親生母親留下的信物?！澳抢险咝绽畛醒?？”

“是，”陳伯抹了把眼角，“他走前塞給老奴半塊玉佩，說若有蘇家后人持隱玉來問，就拿這個對......”他突然頓住，目光掃過蘇若棠身后。

綢莊的門被風撞開，顧硯舟的身影裹著晨露擠進來。

他腰間的銀鏢囊叮當作響，見蘇若棠臉色發白，立刻上前半步擋在她身側：“可是查到什么了？”

陳伯像被燙到似的后退兩步，彎腰收拾茶盞碎片：“老奴去后倉查查舊賬。”他的青布圍裙掃過蘇若棠腳邊，一片碎瓷片落在她鞋尖——正是前世沈氏派來的人，用這樣的碎瓷扎穿她手掌時，她撿到的那種紋路。

“先去吃碗羊肉泡饃。”顧硯舟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披在她肩上，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你昨夜沒睡好，眼下都青了。”

蘇若棠任由他牽著往外走。

街邊的茶棚飄來羊骨湯的香氣，她盯著顧硯舟虎口的老繭——那是練了十年飛鏢留下的，前世他最后一次見她時，這雙手正攥著染血的鏢，試圖沖破沈氏買通的官兵。

“那老者的事，我讓鏢局的人去查?！鳖櫝幹垡松谉釡频剿媲埃暗崮侠罴椅衣犨^，二十年前給皇室供過貢茶，后來突然銷聲匿跡......”他頓了頓，指節敲了敲桌沿，“你昨日在西跨院聽到的，沈氏要燒的東西，和陳伯說的樟木箱子有關？”

蘇若棠喝了口湯，暖意從喉間漫到胃里。

她摸出袖中的鑰匙——正是昨夜從《鹽鐵論》里找到的，銅鑰匙齒痕間還沾著書墨：“這鑰匙能開后倉的樟木箱子。

陳伯說當年老東家把重要東西都鎖在里面，后來沈氏掌管中饋，說箱子朽了，不許人靠近?！?/p>

顧硯舟的筷子“啪”地擱在碗上：“今夜我陪你去開箱子?！?/p>

“不行。”蘇若棠按住他手背，“沈氏和若琳今日必定派人盯著商鋪。

我下午約了小七在松風樓，他說打聽到李承言的下落了?！?/p>

顧硯舟的眉峰皺成刀刻的痕。

他盯著她腕間的隱玉看了半晌，突然伸手將她耳畔的碎發別到耳后：“你總說自己是替身，可在我眼里......”他喉結動了動，聲音低下去，“你是蘇若棠，是該站在陽光下的人?！?/p>

松風樓的茶博士剛擦完桌子，小七就從后窗翻了進來。

他穿得像個叫花子，袖口卻繡著金線——那是蘇若棠上月賞的，說“線人要體面，才能套體面人的話”。

“姑娘，”小七湊過來，鼻尖沾著灶房的煤灰，“那李承言住在城西破廟，每日辰時去北市賣膏藥。

小的跟了三日，他總往懷里揣個藍布包，里面估摸著是緊要東西?！?/p>

蘇若棠摸出塊碎銀塞給他。

小七卻沒接，反而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東市張記的糖蒸酥酪，姑娘前日說想吃?！彼肿煨?，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小的不圖銀錢，就圖跟著姑娘出這口惡氣——當年沈氏那老虔婆，把您當草芥似的踩！”

蘇若棠的眼睛突然發酸。

前世她被沈氏毒死后，是小七冒險收了她的尸，埋在城外亂葬崗。

她捏了捏油紙包，酥酪的甜香混著小七身上的煙火氣，比前世任何時候都真實：“等真相大白那日，我請你吃滿漢全席。”

夕陽把蘇府的飛檐染成金紅時，蘇若棠踩著滿地碎金進了門。

西跨院的月洞門又虛掩著，沈氏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那小蹄子今日在綢莊待了三個時辰，定是翻出什么了！”

“母親別急，”蘇若琳的笑聲像春蠶食葉，“我讓春桃在柜臺底下塞了老鼠藥，明早那老不死的陳伯準得鬧肚子——等他躺下，我親自帶人去后倉，把那箱子......”

蘇若棠的腳步頓在假山后。

她摸了摸頸間的隱玉，前世此時她正端著蘇若琳遞來的參湯，笑著說“姐姐真好”。

可這一回，她摸出袖中的鑰匙，在掌心刻出月牙似的痕——后倉的樟木箱子，該是她先打開了。

深夜，書房的燭火跳了三跳。

蘇若棠將陳伯的話、小七的情報、顧硯舟的提醒一一寫在紙上，最后畫了個圈，圈里寫著“李承言”。

窗外的更夫敲過五更，她望著案頭的藍布包裹——那是小七走前塞給她的，說“破廟的老和尚說，李承言總摸著這布包掉眼淚”。

她解開布包，里面躺著半塊羊脂玉佩，刻著“承言”二字。

月光透過窗紙照在玉上，蘇若棠突然想起陳伯的話：“他走前塞給老奴半塊玉佩，說若有蘇家后人持隱玉來問，就拿這個對......”

更漏的水聲里，她將隱玉和玉佩并排放著。

兩塊玉的斷口嚴絲合縫，在月光下連成一輪滿月。

窗外的柳枝在晨風中輕顫，蘇若棠把玉佩收進暗格。

她望著東邊泛起的魚肚白，想起小七說的“破廟晨鐘”——明日，該去會會這位李承言老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