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已踩著青石板到了城南“玉錦閣”分號。
她裹著月白斗篷,發間只斜插一支檀木簪,遠遠望去倒像尋常人家的小娘子——可跨進鋪門的剎那,守店的小伙計阿福立刻直起腰,連擦柜臺的手都帶了三分恭敬:這位看著溫婉的姑娘,上月剛用三船蜀錦截了江南商盟的貨,如今鋪里的賬冊,連老掌柜都要稱一聲“蘇姑娘高明”。
“陳叔。”她掀開門簾,風卷著冷意撲進來,卻在看見柜臺后身影時軟了聲。
陳伯正踮腳擦最上層的青瓷茶盞,竹梯在磚地上磨出細碎的響,斑白的鬢角沾著晨露,倒比昨日更顯老了。
“哎,姑娘今兒來得早。”陳伯扶著梯子下來,掌心還攥著塊半濕的帕子,“灶上煨了紅棗粥,我這就去端——”
“陳叔。”蘇若棠按住他要掀門簾的手,指尖觸到他手背粗糙的繭,“昨兒說的那事...劉三。”
陳伯的手頓在半空。
茶盞柜里的青瓷映著他泛紅的眼尾,像是突然被按了暫停的皮影人。
過了好半晌,他才慢慢蹲下來,從柜臺下摸出個油布包,抖開時露出半塊焦黑的木牌:“當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我在瓦礫堆里扒了七遍。
最后在西墻根下,尋著這半塊’福來居‘的灶牌——劉三是福來居的雜役,專管往各宅送夜香。“他喉結滾動兩下,”老夫人出事前晚,我見他挑著糞桶在后門晃,手里攥著塊銀裸子,比他三個月工錢還多。“
蘇若棠接過木牌,焦痕里還嵌著半粒米,混著煙火氣往鼻端鉆。
前世她總以為那場火是天災,如今才知是有人往柴房潑了桐油——而劉三,或許就是那個遞火折子的人。“他現在在哪?”
“昨兒按姑娘說的,我找了城南的老乞丐頭。”陳伯搓著衣角,像做錯事的孩子,“那老叫花子說,劉三前年賭輸了錢,把媳婦賣去了教坊司,如今在西市替人看夜棚,專撿醉漢的鞋底子。”他突然抓住蘇若棠的手腕,枯樹皮似的手指發顫,“姑娘,那劉三沾過血...要不咱再等等?”
“不能等了。”蘇若棠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衫滲進去,“陳叔,我娘的牌位還在義莊里受雨打,我爹的賬本還在玄衣衛手里生霉。”她盯著木牌上的焦痕,聲音輕得像嘆息,“再等下去,怕是連劉三這最后一根線頭,也要被人燒了。”
檐角的銅鈴突然叮鈴作響。
蘇若棠抬頭,正見顧硯舟掀簾進來,玄色箭衣沾著霜,腰間的虎頭鏢囊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我在門外聽了小半個時辰。”他把手里的食盒往桌上一放,掀開是熱氣騰騰的羊肉泡饃,“昨兒半夜接了趟急鏢,順道去西市轉了轉——劉三那混球,昨晚在醉仙樓跟人打架,現在正蜷在城隍廟后巷的草堆里醒酒。”
蘇若棠舀了勺湯,辣油在舌尖炸開:“你怎么知道?”
“我龍門鏢局的人,連長安哪條狗瘸了腿都能摸清楚。”顧硯舟扯下皮手套,指節敲了敲桌角,“但我要先說丑話——劉三這種人,見錢眼開,見刀也眼開。
你要去見他,我派五個鏢師跟著,明面上挑貨,暗里護著。“他突然湊近,眼里映著她鬢角的碎發,”若棠,我顧硯舟別的不敢說,可保你周全...我還是能做到的。“
羊肉湯的熱氣模糊了兩人的眉眼。
蘇若棠望著他泛紅的耳尖,突然想起前世臨死前,有個穿玄色箭衣的人撞開房門,懷里還揣著半塊沒送出去的糖蒸酥酪——原來那不是幻覺,是他。“好。”她低頭攪著湯碗,聲音裹著熱氣,“但鏢師別跟太緊,劉三這種人,見了刀反而要咬舌。”
顧硯舟的手指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又像被燙著似的縮回去:“聽你的。”
日頭移到中天時,蘇若棠在西市的糖畫攤前遇見了小六。
這小乞兒才十三歲,卻生了雙比狐貍還精的眼睛,此刻正踮腳夠糖畫師傅的銅鍋,鼻尖沾著金紅色的糖渣:“蘇姐姐!”他轉身時差點撞翻攤子,糖畫師傅舉著糖勺追出來,“你可算來了!
我昨兒在城隍廟后巷蹲了半夜,劉三那老渾蛋,呼嚕聲比雷還響!“
蘇若棠摸出塊桂花糖塞給他:“找到他住處了?”
“那當然!”小六舔著糖,拽著她往巷子里鉆,“他租了間破土房,墻根下有個破酒壇——哎蘇姐姐你看,就那間!”他突然剎住腳,回頭時眼睛亮得像星子,“不過我跟你說,劉三床頭有把殺豬刀,你見了可別怕!
我、我幫你盯著呢!“
蘇若棠蹲下來,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小六,等事成了,我送你去西市書塾,好不好?”
小六的糖塊“啪”地掉在地上。
他張了張嘴,突然轉身往巷口跑,聲音帶著哭腔:“我、我先去探探風!
你...你走慢些!“
暮色漫進院墻時,蘇若棠踩著滿地碎金回了蘇府。
清芷院的窗紙透著暖光,隱約傳來蘇若琳的聲音:“母親,那玉錦閣的鋪子,上月流水比咱們蘇記多了三倍!
再這么下去,連張侍郎家的壽禮都要找她采買——“
“慌什么?”沈氏的聲音像浸了蜜的刀,“昨兒我讓春桃在她茶里下了點東西,這兩日該犯暈了。
等她栽了跟斗,我再把當年那樁事抖出來...你可是相府正經的表小姐,她算什么?“
蘇若棠扶著廊柱的手微微發緊。
風卷著梅香撲來,她卻聞到了沈氏常用的沉水香——那香里混著點苦杏仁味,是前世她喝了三個月的“補藥”。
她垂眸望著自己的影子,在青磚上縮成小小的一團,突然笑了:沈氏總以為她是只任人揉捏的面團,卻不知這面團里,早裹了淬毒的針。
三更梆子響過,書房里只剩一盞豆油燈。
蘇若棠翻開暗格本,筆尖懸在“劉三”兩個字上,墨跡暈開像塊暗紅的血。
窗外的雪又下起來了,簌簌落在瓦當上,像有人踮著腳走路。
“吱呀——”
窗欞突然輕響。
蘇若棠猛地抬頭,正見半張字條從窗縫里滑進來,落在她腳邊。
她撿起來,月光透過窗紙照在上面,是蘇若琳慣用的簪花小楷:“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墨跡未干,還帶著點沉水香。
蘇若棠捏著字條的手漸漸收緊,指節泛白。
她望向窗外,雪地里的腳印已經被新雪蓋住,只留個模糊的輪廓——像極了前世她被推進冰湖時,岸邊那串消失的足跡。
“姐姐。”她對著虛空輕聲說,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寒,“明兒...我倒要讓你看看,誰才是掌線的人。”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窗紙上的影子。
案頭的暗格本被風掀開一頁,露出最上面的字跡:“劉三住處:西巷第三間,窗下酒壇為記。”
此時,西市某間破土房里,裹著破棉被的劉三突然打了個寒顫。
他摸黑抓起床頭的殺豬刀,卻在碰到刀柄時頓住——刀鞘上,不知何時多了塊染血的紅繩,正是蘇若琳腕間常戴的吉祥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