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西市時,藥鋪的門板剛上了半扇,夕陽的余暉透過門板縫隙,在地上投下幾道細長的光帶,里面浮動著細小的塵埃。穿藍布衫的少年正踮腳往藥柜最高層摞藥箱,木箱邊角磕在柜板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袖口蹭過懸在梁上的銅葫蘆,里頭的山楂干“嘩啦啦”滾了幾粒出來,落在《唐韻醫鏡》的封面上,紅亮亮的,像幾顆小瑪瑙。“小心些,那書可金貴著呢。”張掌柜用布巾細細擦著那枚“悅”字玉印,印泥槽里的朱砂被蹭得發亮,映出他滿是皺紋的臉,“這印子可有靈性,昨兒個王御史家的小公子咳喘不止,小臉憋得通紅,按書上的方子配了藥,蓋上它,煎出來的藥湯都比尋常的甜潤些,孩子也肯喝了。”少年彎腰撿山楂干,指尖觸到書頁間夾著的長發,銀線在夕照里泛著細光,像極了天上的星子:“師父,林醫女當年也愛用山楂入藥嗎?”他鬢邊的艾草簪晃了晃,干枯的艾草葉蹭過唇角,帶著一股清苦又微辛的香,那是端午時節特有的味道。柜臺上的銅壺“咕嘟咕嘟”響了聲,壺蓋被蒸汽頂得微微顫動,沸水漫過投進的陳皮,原本清亮的水漸漸染上了琥珀色。張掌柜掀開壺蓋,白汽裹著藥香撲在臉上,帶著暖意:“何止啊,她給貧民窟的孩子開方子,總在藥里加兩錢山楂,說‘良藥未必苦口’,得讓孩子們樂意喝才行。”說話間,他從抽屜里摸出個藍布包,里面是曬干的野菊花,花瓣邊緣還帶著點終南山的黃土,那是早上剛送來的新貨,“下午那丫鬟來取藥,說她家小姐的手消腫了,能拿起繡花針了,還托人送了盒杏仁酥,說是謝禮。”正說著,藥鋪的竹簾被“嘩啦”掀開,帶起一陣風,吹得油燈的火苗晃了晃。穿綠綾襖的丫鬟捧著個描金食盒,裙角的金線在暮色里閃著光,像撒了把碎金:“張掌柜,我家小姐說這杏仁酥得配著陳皮茶吃,才不膩呢。”她把食盒往柜臺上一放,盒蓋彈開時,酥餅上的芝麻粒滾了幾粒出來,落在《唐韻醫鏡》的“金瘡門”頁上,與那只叼藥草的小兔子相映成趣,“小姐還說,要照著書上的法子學制藥膏呢,以后說不定還能幫上街坊鄰里的忙。”少年湊過去看,食盒底層壓著張素箋,上面用胭脂寫著行小字:“多謝贈方,愿如蓮心,雖苦猶潔。”字跡娟秀,筆畫間帶著幾分韌勁,倒有幾分像林悅批注的筆鋒。他忽然指著書頁邊角的小畫笑起來,聲音里滿是欣喜——那只叼藥草的兔子旁,不知何時被添了朵小小的薔薇,花瓣上還沾著點胭脂紅,嬌艷欲滴,該是那心靈手巧的丫鬟偷偷畫的。藥鋪外的胡餅攤還冒著熱氣,白色的蒸汽在暮色中緩緩上升,與遠處的炊煙融為一體。老金吾衛蹲在青石板上,用佩刀的刀背碾著青蒿,葉片被碾出綠色的汁液,染綠了指縫,帶著一股獨特的草木清氣。“明兒個孫子要隨他爹去洛陽,路途遠,得帶些青蒿粉防瘧疾。”他往布袋里裝藥粉時,刀鞘上的蓮花蹭過石板,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當年李將軍北征,林醫女就是這么給士兵制青蒿粉的,聽說她總在粉里摻點薄荷,說能醒神,讓士兵們在戰場上更有精神。”賣胡餅的老漢往爐膛里添了塊炭,火星“噼啪”濺在鏊子上,烤得芝麻粒愈發香氣四溢:“王老哥可知,今兒個曲江池開了頭茬并蒂蓮?好多姑娘家都去采了,說是能求個好姻緣呢。”他用鐵鏟翻著餅,油星子濺在深藍色的圍裙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小點,“就像當年林醫女和李將軍,定情時不就折了并蒂蓮么?那場景,老一輩的人都記著呢。”老金吾衛摸了摸刀鞘上的蓮花,粗糙的指尖劃過那些淺淡的刻痕,忽然想起今早那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她蓋完藥方子離去時,裙角的并蒂蓮沾著的草屑,竟與自家院里新抽的蓮莖一般青嫩,帶著勃勃生機。暮色里傳來車鈴聲,清脆悅耳,他抬頭見那輛馬車停在藥鋪門口,女子正從車簾后探出頭,手里舉著支剛折的并蒂蓮,花瓣上的水珠晶瑩剔透,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像一顆顆眼淚。“張掌柜,我把蓮蕊曬干了,您看能入藥嗎?”女子捧著個白瓷盤,蓮蕊上的金粉沾了她滿手,閃著細碎的光,“祖父說當年林醫女常把蓮蕊和薄荷一起搗成汁,給戍卒敷金瘡,效果可好呢。”張掌柜接過瓷盤,指尖觸到蓮蕊的絨毛,軟軟的,帶著點澀。忽然想起書中“瘡瘍篇”的夾頁——那里壓著片干枯的蓮瓣,邊緣還留著點暗紅,像是當年染了血漬,不知是哪個士兵的傷口留下的。他轉身取來研缽,少年已懂事地往里面加了薄荷,研杵碾過蓮蕊的“簌簌”聲里,混著遠處傳來的《蓮塘月》塤聲,嗚咽悠揚,纏綿不絕。穿綠綾襖的丫鬟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從袖中摸出個錦囊,里面是小姐繡的蓮花帕,針腳細密,栩栩如生:“這個也能入藥嗎?我家小姐說,若是能用得上,她就多繡些。”老金吾衛看著那方帕子,忽然解下腰間的佩刀,刀鞘上的蓮花在昏黃的燈光里若隱若現:“這刀鞘該換了,等明兒個,我讓老婆子照著這蓮花帕,也繡個新刀穗,沾沾這好寓意。”他的手指撫過刻痕,那里還留著妻子當年刻刀打滑的淺溝,像道藏在歲月里的笑紋,溫馨而美好。藥鋪的油燈亮起來時,朱雀大街的槐花又落了下來,一片一片,輕輕巧巧地落在青石板上,像給街道鋪了層花毯。少年把新抄的藥方放進藍布袋,里面還躺著那根烏黑的長發,銀線纏著蓮蕊的金粉,在燭光下閃著細碎的光,神秘而溫柔。張掌柜將蓋了玉印的藥方遞給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她接過時,指尖與他的指尖相觸,都帶著蓮蕊的清芬,沁人心脾。遠處的鐘鼓樓敲了七下,銅鐘聲渾厚悠遠,漫過西市的屋檐,落在藥鋪的窗臺上,震得窗紙微微顫動。穿綠綾襖的丫鬟正跟著少年學認藥草,時不時發出好奇的提問;老金吾衛捧著包青蒿粉往家走,背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穿月白襦裙的女子的馬車鈴響漸遠,車簾后飄出片蓮瓣,悠悠蕩蕩地落在《唐韻醫鏡》的書頁上,與百年前的那片枯葉疊在了一起,仿佛跨越時空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