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光如同村口那條渾濁的河,裹挾著泥沙與嘆息,無聲流淌。五年,足以讓許多傷痕在表面結痂,讓喧鬧歸于沉寂。
曾經在泥地里玩耍的小男孩,小凱,已經竄成了半大小子,眉宇間依稀有了周然的輪廓。周然在婚禮后的第二天就離開了老家,只留下一張簽好字的離婚協議和一張存有五十萬的銀行卡——那是林薇那一百萬的一半。
周然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里。有人說他去了南方,有人說他重新拾起了老本行。只有王主任,偶爾會收到來自陌生號碼的簡短信息,詢問林薇的近況,或者在她生日的零點,收到一筆匿名的、數額不小的匯款,附言只有冰冷的四個字:“芹苗基金”。
林薇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種平靜的軌道。她依舊上班,下班,偶爾和王主任通個電話。只是她的辦公室窗臺上,不知何時起,常年擺著幾個簡陋的塑料花盆。盆里沒有花,只有幾株綠油油的芹菜苗,細弱的莖稈在陽光下努力向上伸展著。
沒人知道她為什么種芹菜。只有一次,新來的年輕助理好奇地問起,林薇正給一株有些蔫了的芹菜苗澆水,動作輕柔。她看著那細嫩的葉片,眼神有些飄遠,唇邊泛起一絲極淡、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沒什么,”她說,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就是……有個人說過,芹菜餡的餃子,要管夠。”
窗外,陽光正好。
更遠的南方,一座新興科技園區的頂層辦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都市流動的光河。辦公桌后,一個穿著昂貴定制西裝的男人正低頭簽閱文件。他比五年前更加冷峻,眉宇間沉淀著商海沉浮磨礪出的銳利與沉穩。寬大的辦公桌上,除了文件和電腦,同樣擺著一個樸素的白瓷小花盆。里面沒有名貴的花草,只有幾株青翠欲滴的芹菜苗,生機勃勃。
助理輕輕敲門進來,將一份需要緊急處理的文件放在他手邊。男人抬起頭,目光掃過文件,又習慣性地掠過那盆小小的綠意。他的眼神在觸及那抹熟悉的綠色時,有瞬間的柔和,隨即又恢復了一貫的冷冽。
“周總,”助理恭敬地匯報,“私人飛機已經申請好航線和停機位,隨時可以出發。”
男人——周然——的目光落在文件末尾那個需要他簽名的項目名稱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冰涼的金屬筆身。片刻,他利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合上文件。
“航線取消。”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
助理微微一愣:“取消?您不是說要去……”
“不去了。”周然打斷他,目光再次落回那盆芹菜苗上,指尖輕輕拂過一片柔嫩的葉子,“把資金,轉到‘芹苗基金’的專項賬戶。”他頓了頓,補充道,“按最高額度。”
“是,周總。”助理雖有疑惑,但不敢多問,恭敬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辦公室門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周然靠向寬大的椅背,辦公室里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和他自己的呼吸聲。他閉上眼,五年前那昏黃燈光下遞過來的銀行卡,那疾馳在黑夜中令人窒息的沉默,還有單元門關閉時那聲沉重的嘆息……無數畫面碎片般閃過腦海。
他欠她的,何止一百萬?是安穩的人生,是坦蕩的愛意,是包一頓芹菜餡餃子的平凡未來。
他睜開眼,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如星河。他拿起手機,屏幕幽光照亮他冷硬的側臉。通訊錄翻到最深處,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靜靜地躺在那里,備注只有一個簡單的字母:“L”。
指尖懸在撥號鍵上方,微微顫抖。五年了,這個動作他重復了無數次,卻從未有勇氣按下去。他能說什么?問她的芹菜苗長得好不好?問她是否還記得那個關于餃子的約定?問她……是否原諒了他帶給她的所有狼狽與心碎?
最終,那懸空的手指只是無力地垂下。他默默關掉屏幕,將手機反扣在冰冷的桌面上,發出一聲輕響。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他孤寂的身影,和桌上那盆倔強生長著的、格格不入的綠意。窗外流光溢彩,窗內一室岑寂,只有芹菜苗纖細的葉片,在中央空調微弱的送風中,輕輕搖曳著,無聲無息。
幾天后,一個陰沉的午后。秘書的內線電話打破了總裁辦公室令人窒息的沉悶:“周總,前臺有位女士找您,沒有預約。她說她姓林。”
姓林?
周然握著鋼筆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濃黑的墨汁滴落在攤開的項目書上,迅速洇開一小團污跡。他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沉悶而巨大的回響。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潮般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陣強烈的眩暈。
林?哪個林?是她嗎?怎么可能?她怎么會找到這里?她怎么知道“深藍智擎”是他周然的?無數個疑問像沸騰的氣泡,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開。
“請...請她進來。”周然的聲音干澀得厲害,他甚至無法確定這幾個字是否清晰地從自己喉嚨里擠了出來。他強迫自己放下鋼筆,雙手撐在光潔的桌面上,試圖穩住那不受控制顫抖的身體。目光死死地鎖住那扇厚重的、緊閉的深色胡桃木門。
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聽到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聽到秘書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然后,停在了門外。
篤、篤。
兩下清晰的敲門聲。
周然猛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肺。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砂紙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門被從外面輕輕推開。
光線從走廊傾瀉進來,勾勒出一個纖細而熟悉的身影。她站在門口的光影里,穿著一件素色的薄呢大衣,身形依舊嬌小,卻似乎比五年前更清瘦了些。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跡,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但那雙眼睛…...那雙曾經像枯井般死寂的眼睛,此刻卻像是蘊藏了太多復雜難言的情緒,如同暗流涌動的深海。
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直直地迎上了周然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震驚而痛楚的眼神。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疲憊和一種孤注一擲般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