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落在清清冷冷廣寒宮?!?/p>
慕倚琴卸著妝,胡亂唱著戲。原來,臺上風華絕代的貴妃娘娘,私底下是個略顯憔悴的男人:眼神渙散,眉峰微揚而無意氣,膚色蒼白,和臺上的模樣絲毫不能比。雖說長眉秀目、敷粉何郎,卻像是神明破碎墜落為塵。
他看著鏡子中搖曳閃爍的燭影,鏡子中的門微微敞開。
“敢問先生是慕倚琴么?”
慕倚琴看向鏡中的倒影,是個穿素色長衫、戴眼鏡、背古琴的年輕男人,目光平靜深邃,讓人感到親切;眉骨平整,眉峰略微下垂,是個溫和的書生面相。想必,是學貫中西、文武雙全的那一類人。
見不是什么壞人,慕倚琴才微微點頭。
“在下吳景澈。令尊托信于先生,說有家事商量?!彼纳ひ魧捄駵睾?,讓人聽了舒服。
可慕倚琴卻冷不丁來一句:“騙子。我爹的墳頭草都有你高了?!?/p>
吳景澈有些尷尬,計劃時沒考慮到這點。他溫和地笑了笑,嘴角弧度不偏不倚,像是訓練過的。“先生,興許是我搞錯了?!闭f這句話時,他袖中刀光一閃。
慕倚琴解下華麗又沉重的團花戲服,這時才發現,單薄中衣下,他的身形竟如此清癯瘦弱,骨骼分明,戲服于他而言過于臃腫。
戲服脫了,應該更好動手。吳景澈又笑了,見慕倚琴頭靠椅背似乎在閉目養神,他靜步上前。
慕倚琴半仰著脖子,似乎在等待死亡。吳景澈慢慢地走過去,盡可能控制腳步和情感。
這種事他做的多了。
八年前,族長給他一項任務,那就是追殺所有慕家后裔。
慕倚琴,是最后一個目標。只要成功,他便可以離開壓抑的吳家。
至于為什么追殺,想必是有什么世仇,這就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了。畢竟,族長從不解釋,總之就是慕家必須消失。
不過,族長還說了,要找一找慕家人身上有沒有一封血書。
吳景澈一次也沒看到過這血書。
每一次殺人,他越來越冷靜,把自己的溫潤變為偽裝。記得上次殺了一位慕家美女,他先是很溫柔和她聊天,然后突然手起刀落。美女死前,他還說:不疼,不怕,馬上就好。
“天真熱,穿甚么長衫!”慕倚琴突然一睜眼,咳了兩聲,嚇得吳景澈一哆嗦。不會暴露了吧?
可似乎又沒有。慕倚琴扶著墻站起來,然后拄著檀木拐杖,冷冷地道:“你,快走。”
吳景澈沒走,就當什么都沒發生,他用那溫厚的聲音道:“在下是個斫琴師,你們班主說要給我一根古木?!?/p>
慕倚琴也當他什么也沒說,頭也不回就走。他剛出門,就被班主攔下了。
班主是個老頭子,嘴里叼根煙,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他是個狠人,平時用各種方法折磨戲班子的人,稍有不慎就要挨打。近年來慕倚琴幫他賺了不少錢,所以沒怎么罰。放在以前,一罰就是跪個幾天幾夜,或者吊起來打。
他一把抓住慕倚琴的手腕,低聲又兇狠地罵道:“你平時仗著出名裝裝也罷了,你對吳先生那樣干啥!他一不高興,咱到手的錢沒了!”
慕倚琴一聲不響,面無表情。這反而讓老頭子更怒了。
老頭子取下嘴里的煙,呲的一下按慕倚琴手背上。白皙的皮膚上,立刻紅了,青了,白了。
慕倚琴用力想掙脫開,但因為病重手無縛雞之力。他的掙扎,反而使老頭子更想治治他。
班主想起慕倚琴以前那些孤傲,在他眼里都是特立獨行。以前因為慕倚琴能賺錢,所以沒多管,現在他嗓子廢了,那就死命罰。
班主又隨手撿起一塊玻璃片子,在慕倚琴手上劃,劃,劃。血從更深的肉里流出來。
“有本事把我殺了,看你怎么撈錢!”慕倚琴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扭曲的笑,似乎是在努力證明自己很強,不怕這酷刑??伤畚卜置鬣咧鴾I。這表情猙獰可怖,又叫人心疼。
吳景澈強迫自己要有殺手的冷酷無情,卻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他走出來,道:“班主,別這樣禍害人。你燙他作甚,還不如燙我,我耐疼?!彼麛]起長衫的袖子,露出一只滿是刀傷和烙痕的手臂。
老頭子笑了:“先生,別跟他一個唱戲的娘炮一般見識?!?/p>
可班主以前說過,慕倚琴的戲腔可以叫全城的錢流入自己的口袋。
慕倚琴卻依舊高冷,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不知是不喜歡吳景澈突然的憐憫,還是討厭老頭子的兩面三刀。
老頭子轉過頭來對吳景澈說:“先生,慕倚琴這人雖是名旦,但私底下就是如此叫人嫌棄,莫與他計較。”
慕倚琴走到戲院外,才肯靠著墻,喘著氣,小聲抽泣。他看著血流出來,在傷痕處匯成血球,凝結為血痂。一心狠,他又抹掉了血痂,于是手上的血又繼續流。
吳景澈走出來,道:“慕先生,要藥和繃帶嗎?”
慕倚琴搖搖頭,一抹眼淚就走。沒走幾步,他便咳嗽兩聲,打個踉蹌,又扶著墻停住了。
吳景澈一手亮出刀,可另一手卻下意識地去扶,又被他止住了?!拔彝扔譀]斷,你扶我作甚?”他又看看吳景澈袖子里的刀,冷笑道:“先生拿把刀,還包手術?虛偽?!?/p>
吳景澈松開手,慕倚琴便繼續走。
作孽啊!到底是什么人,疼成那鬼樣子還不讓扶。吳景澈忽然想放過他,但是任務不完成,死的就是自己。
2
“給我三個月,和一筆錢,我準把戲班子支棱起來!”慕倚琴扶著墻,盡可能挺直腰板,顯得堅決些。
班主嗤笑道:“三個月,你估計死了;錢,一半買藥去了。”
慕倚琴暗喘著氣,準備反駁。突然一抬頭看見吳景澈提著家伙來拆戲臺了,他心一揪,差點暈了。
吳景澈是個斫琴師,這回想用戲臺的古木做幾把好琴。
見吳景澈來,班主迎上去,問:“先生,這……”
吳景澈朝他微笑道:“物色幾把好琴材?!?/p>
慕倚琴打個踉蹌,醉步似的撲上去:“別把戲臺拆了,別,別,別!”
吳景澈被他這樣子嚇到了,仿佛慕倚琴才是那個殺手?!澳惴判?,我只要古木,我拆下來的還會裝新的上去,就當給你重新建一個戲臺?!?/p>
班主道:“先生,他就是想要藥費?!?/p>
慕倚琴瞪他一眼。
吳景澈笑著,從懷里掏出幾塊大洋,雙手遞給慕倚琴。
他傲然站立著,搖了搖頭。吳景澈又把錢塞了回去。什么人啊,藥費給到眼前都不肯要!
慕倚琴不肯承認自己病了,他還堅信自己可以風華絕代,可以意氣風發,可以成為戲班子的頂梁柱。
班主真想甩他一巴掌。你不要,我還要呢!不過見吳景澈在,便沒有說什么。
沒想到慕倚琴斜睨著吳景澈,又丟下兩個字:“虛偽?!?/p>
吳景澈尬了,打發走班主,便擼起袖子,道:“我沒帶刀。我不準備殺你了?!?/p>
他的手臂看上去很有勁,但鎖鏈狀的烙痕和刀痕勒痕交錯,很嚇人。
慕倚琴冷冷地道:“刀?我一個走路都不利索的人,你都能單手掐死我?!?/p>
“真不會,我擔保。我不但不殺你,我還可以給你一筆錢……”
慕倚琴突然伸手抓住吳景澈的腕子,朝自己脖頸拉:“別裝了,殺了我,反正我早該死了?!?/p>
吳景澈一臉茫然。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呀?反正我得了肺病……”他瘋狂挑釁著吳景澈作為殺手的尊嚴,來證明自己有那實力可以活下去。
有那么一刻,吳景澈想掐死他,然后遠走高飛,離開家族,獲得自由??墒撬麤]有這樣做,而是平靜地說:“慕先生,請自重?!?/p>
慕倚琴突然咳嗽,噴出來的不是唾沫星子,而是血沫。
吳景澈想扶他,又被止住了?!拔疫€沒到那個需要一個殺我的人扶的地步呢?!?/p>
“總不能叫那個老頭子扶吧。先生雖病重,卻不要救濟,這是為何?”
“我沒病!”慕倚琴靠在墻上,用力抹掉嘴角的血。
吳景澈把錢什么的放在他邊上,一掐手指頭,道:“我算了一下,這些應該夠你治病和支撐戲班了?!闭f罷,他就離開了。
風有點大,讓人感到混亂。
“還沒死啊。”家族使者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冷冷地說道。
使者是族長派下來監工的,以防殺手自己逃掉。
吳景澈愣了愣:“我想著,這是最后一個了,讓他死得舒服點?!?/p>
“不想早點自由?”
“給以后積點德?!眳蔷俺撼c點頭,準備離開。畢竟,他并不想殺慕倚琴,準備混過去。
使者攔住他,道:“最后一個慕家后裔一死,大仇已報,族長就要辦慶功宴,你一定要去?!?/p>
吳景澈不想看到族長,那是個寧愿全族死也要自己活的老不死。他突然想到,大仇究竟是什么?放在以前,這種問題他絕不會問。可是現在,他居然很想喊出來。
不知是不是想學學慕倚琴的倔強。
“所以,仇是什么?”
使者驚愕地回頭:“你瘋了?!?/p>
雖然他也很好奇究竟發生了什么。
吳景澈心里波濤翻涌:族長?一個和自己只見過兩次面的遠親,為什么對他唯命是從?世仇?吳家好好的,慕家卻已分崩離析,為什么還要追殺他們?
他正色道:“仇是什么?我為什么要報?”
“族長之命不可違?!笔拐邅G下來一句就走,似乎不敢直視吳景澈的眼睛。
族長之命?吳景澈想起來以前接受刺客訓練,稍有不慎就會被一個黑衣人吊起來打,那些傷痕就是這么留下的。但每次訓練完,黑衣人一走,族長,一個長胡子的和藹老頭,就會出現,給他們食物什么的。因此,吳家后代把族長看作救世神。
現在仔細一想,也許黑衣人就是族長,這樣做只是為了讓族人對他唯命是從。
吳景澈很想殺了那個使者,然后遠走高飛??墒撬麤]有這樣做,因為還有不少這樣的使者,殺了也沒用。
可是世仇到底是什么?
吳景澈的腦海里閃過這樣一副畫面:族長斫琴用的尖鑿刺進人的咽喉。
他愣在原地,久久不動。殺戮可以帶來自由,但他已經不愿意踏著血泊離開牢籠。
3
無殘荷而雨聲重,無所濟而心思亂。
雨打在老戲臺幾百年來的瓦片上,滴落下來。如果在暴雨中看到戲臺,肯定會狂奔過去避雨,即使摔跤;在最接近希望的地方,會被瓦片上傾倒的雨水沖擊,這比外面的雨更大;到了里面,本以為會有溫暖的爐火,卻只有冰冷的妝臺和殘破的鏡子。
吳景澈放下琴囊和包袱,在老戲臺的倚角旮旯里敲敲打打,想找到一塊好的琴材。
“角落里的都霉了?!?/p>
吳景澈一回頭,才看到慕倚琴盤腿坐在戲臺上,眼窩深陷,面色煞白,有些漠然地看著他。
“還好,只是邊緣有些灰。我上次給你的錢夠用嗎?”吳景澈朝他微笑著。
慕倚琴搖搖頭:“沒用。我覺得,我也許還沒到那個需要施舍的地步?!?/p>
吳景澈上前,卻沒有上臺。“你這樣子,唉。”
慕倚琴緩慢而艱難地站起來,戲臺放大過他的華彩,也放大了他的凄慘?!斑@不好好的嗎?傻子。”說罷,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吳景澈好怕他死在臺上。“需要藥么?”
他搖搖頭,走下臺扶著墻,艱難地喘息。
吳景澈下意識地按住刀柄,卻沒有出手,而是關切地問:“還好嗎?”
慕倚琴用力推他一把:“虛偽?!?/p>
刀掉落在地,幾滴血從吳景澈的袖口滴落,在寒冷的刀鋒上綴出幾朵紅梅。他立刻從包袱里取出紗布和繃帶纏上。
“你,不是說不殺我了嗎?怎么還帶刀?”慕倚琴冷笑起來,夾雜咳嗽。
吳景澈知道如果不帶刀,監工的使者就會懷疑他?!坝腥吮O工,可我想蒙混過關。”畢竟,誰想殺一個死到臨頭還會表明自己很好的人。
“誰信??!”
吳景澈從包袱里拿出一把锃亮的手槍,語氣十分柔和?!拔沂沟?,你就開槍。好不好?”
“不怕死?”
“怕。”
“我可不怕。”慕倚琴戲謔似的一笑,奪過槍就對著自己腦袋。
看見吳景澈一臉驚恐,他便放下槍,笑道:“這洋貨有鬼用,扳機都扣不動!”
誰知,是他的手上沒勁,扣不動扳機。
慕倚琴說著,把槍一丟,卻丟不遠。“看過我的戲么?”
“沒有?!?/p>
“知道《貴妃醉酒》么?”
“知道?!?/p>
“等我把戲班子支棱起來,你就知道我在這戲臺上是什么樣子,用不著擔心我有沒有生病了?!?/p>
“好。我一定要看看慕倚琴的,《貴妃醉酒》?!?/p>
沉默良久,看著越來越疲乏的慕倚琴,吳景澈道:“你知不知道慕家和吳家有世仇?”
慕倚琴咳嗽兩聲,冷不丁道:“好像記得,忘了?!?/p>
吳景澈的溫柔多了幾分深邃:“如果我知道世仇是什么,就可以以此要挾族長,你我都可以逃離。你不認命,我也不認命?!?/p>
慕倚琴的孤傲多了幾分熾熱:“告訴你,慕家是冤枉的。”說罷,他笑了一聲,拍拍吳景澈的肩膀,走了。走前還說:“明天我還在這里等你?!?/p>
他想,把槍給目標的殺手,不是一個好的殺手,但可以是一個好的擋箭牌。
看樣子,慕倚琴是值得信賴的。吳景澈繼續敲打各處的古木,才發現戲臺上最值得制琴的木材都被蛀空了。
真是可惜。
“我看見了?!币粋€冷酷的聲音傳來。
一回頭,是一個不認識的吳家使者。
吳景澈冒了一頭的冷汗:“只是戲罷了?!?/p>
“你明明可以一刀斃命,為什么拖延這么久?”使者步步緊逼,比上次那位嚇人多了。
吳景澈緊握著拳:“上次那個使者呢?”
“他回去以后就問族長大人世仇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就被點天燈了。”
吳景澈屏住了呼吸,分明是殺雞儆猴!
使者亮出藏在袖子里的長刀:“三個月之內,殺了慕倚琴?!?/p>
吳景澈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很想反抗。慕倚琴病成那樣不肯向命運妥協,自己呢?身懷絕技的殺手兼斫琴師,居然怕他們?
想著想著,吳景澈奪過長刀,看準角度,呲——噔——先是割裂皮肉,然后刺斷骨骼。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里就是心臟。
果然,血噴濺出來。
“反了……”使者道,便轟然倒地。
吳景澈松了口氣,自己居然開始反抗族長的意志了。他和慕倚琴必須死一個,那還不如讓族長死。
他努力平靜下來,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血。
在后面悄悄看了許久的慕倚琴冷然開口:“真準備和我一個廢人一起?”
“那當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