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像一條慵懶的河流，沿著落潮港蜿蜒的坡道緩緩流淌。海鷗在桅桿與云影之間劃出尖利的弧線，郵差騎著漆成薄荷綠的單車，叮叮當當穿過石板街巷。艾米把照片貼身揣在衣袋里，懷表則讓亨利暫時留在工作臺——她需要空出雙手，去完成暗格里的那句指令：鐘塔向南，第七塊磚。
鐘樓的名字叫“暮星塔”，位于老城最高處的岬角，遠遠看去像一支倒插在天空里的銀色羽毛。塔身用淡灰色的“月紋巖”砌成，據(jù)說在滿月之夜會泛起珍珠母的光澤。塔底是一圈環(huán)形拱廊，拱廊內(nèi)壁嵌著十二塊銅制羅盤，象征舊時代的航海者向星辰借路。風從海面吹來，帶著咸味和海藻的潮腥，也帶著一種說不清的召喚。
艾米拾級而上。每踏一級，石階便發(fā)出低沉的回響，像有人在陰影里替她數(shù)拍子。她想起爺爺曾牽著她的小手登上塔頂，指著霧里的燈塔說：“時間在海面上走得很慢，可是一旦靠岸，就會比誰都急。”那時她不過七八歲，只覺得爺爺?shù)脑捪裰i語；如今謎面重新落在掌心，她卻不敢輕易拆開。
塔門半掩，鐵鉸發(fā)出疲憊的嘆息。門楣上刻著一行舊體字母：時間在此聆聽自己的回聲。門內(nèi)幽暗，只有塔頂?shù)奶齑巴断乱皇鴥A斜的光柱，灰塵在光柱里旋轉(zhuǎn)，像無數(shù)細小的行星。地面是黑白色棋盤格的石板，縫隙里長出倔強的青苔。艾米站在光束中央，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向南——那是塔身與拱廊交界的一堵墻，墻面爬滿常春藤，葉片在風里翻動，發(fā)出潮水般的沙沙聲。
她蹲下身，指尖撥開藤蔓。潮濕的石磚透出涼意，像一塊未醒的皮膚。她開始數(shù)磚：第一塊、第二塊……磚面粗糙，嵌著貝殼化石與細小的石英粒。數(shù)到第七塊時，指尖觸到一處異樣——那塊磚的右下角被磨得異常光滑，仿佛有人用指腹反復摩挲過。磚縫間沒有青苔，反而隱約露出一道暗金色的細線。
艾米的心跳開始加速，耳膜里灌滿血液涌動的聲音。她從口袋里取出發(fā)卡，沿著細線輕輕撬動。磚塊松動，發(fā)出極輕的“咯吱”，像一句被壓抑了多年的嘆息。磚后是一方窄小的空洞，剛好能容進一只手掌。洞里躺著一只銅制小匣，覆著薄如蟬翼的灰絨。絨布之下，是一枚更小的鑰匙——鑰匙柄鑄成展翅的知更鳥，鳥喙銜著一粒極小的藍寶石，幽暗里仍折射出微光。
鑰匙旁邊，還有一張對折的紙片。紙片泛黃，卻帶著淡淡的鈴蘭香。艾米展開，只見上面是熟悉的鋼筆字，卻比照片背后的字跡更潦草，仿佛寫于顛簸的甲板或深夜的車廂：
“若你讀到這封信，我已把心跳交給你。
鑰匙通往‘灰鯨街盡頭，白鷗旅館三零三’。
別急著追問答案，先聽懷表把故事說完。
——J.G.星輝歷1949·暮潮”
鈴蘭香混著紙漿味，像一場遲到的春雪落在艾米的鼻腔。她合上紙片，把鑰匙與銅匣一并收進貼身口袋。磚塊重新嵌回墻洞，藤蔓被撥回原位，仿佛從未有人動過。她退后兩步，抬頭望向塔頂?shù)奶齑啊庵飰m埃翻涌，像無數(shù)細小的靈魂正要啟程。
離開暮星塔時，陽光已斜斜掠過屋脊，石板路被鍍上一層淡金色的銅綠。艾米穿過拱廊，耳邊隱約聽到塔內(nèi)傳來一聲極輕的“滴——答”，仿佛懷表隔著半座城與她遙相呼應。她加快腳步，沿著蜿蜒的坡道一路向下，裙擺掠過野菊與碎石，像一條被風追逐的影子。
灰鯨街位于舊港的背風處，街名源于早年捕鯨船在此卸下巨大骨架的傳說。如今街道狹窄，兩側(cè)是三層高的木筋房，墻面漆成灰藍或墨綠，窗框卻意外地鮮艷：珊瑚紅、杏黃、孔雀藍，像一排打翻的顏料。街盡頭有一幢白色小樓，門楣上掛著銅鑄的白鷗，翅膀被海風磨得發(fā)亮。門牌寫著“白鷗旅館，建于星輝歷1872”。門鈴是舊船鐘的銅舌，輕輕一敲，余音悠長。
前臺的老人戴著銀邊單片鏡，鏡鏈垂在皺如羊皮紙的頸側(cè)。艾米報上“三零三”，老人抬眼，目光穿過鏡片，像穿過一條漫長的走廊。他沒有多問，只遞給她一把黃銅吊牌，牌上浮雕著同樣的知更鳥。電梯是鐵籠式的，柵欄門合攏時發(fā)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像老舊的留聲機片在旋轉(zhuǎn)。三樓的走廊鋪著深紅色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唯有壁燈燈罩里的火苗輕輕搖晃，像在替誰守口如瓶。
三零三的門鎖與鑰匙吻合得毫無縫隙。艾米轉(zhuǎn)動，鎖舌退開的瞬間，一股混合了雪松、舊書與海鹽的空氣迎面撲來。房間不大，卻高挑，斜頂開了一扇天窗，正對遠處暮色里的燈塔。靠窗擺著一張寫字桌，桌面攤開的筆記本紙頁泛黃，上面壓著一枚褪色的玫瑰形書釘。桌角立著一只橡木小箱，鎖孔與鑰匙的知更鳥形狀嚴絲合縫。
艾米深吸一口氣，將鑰匙插入鎖孔。鳥喙的藍寶石與鎖孔內(nèi)的銅舌輕輕一吻，“嗒”一聲脆響，箱蓋彈起。箱里先是一層深藍色的絲絨，掀開絲絨，下面整齊排列著：
一疊用麻線捆扎的信，信封上寫著“給艾”（字跡從稚嫩到沉穩(wěn)，跨越數(shù)十年）；
一本羊皮封面的速寫本，邊角磨得發(fā)白；
一只更小更舊的懷表，表蓋刻著與艾米手中那枚相同的“心跳”圖案，只是背面多了一行小字：
“給未來的守護者——當?shù)未鹋c心跳同頻，時間便不再流浪。”
最底下，是一張照片的底片，被夾在兩張黑卡紙之間。底片里，年輕的爺爺站在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