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棲嶺的雪在凌晨四點開始松動。先是檐角那塊最頑固的冰錐，在銅鈴的輕顫里突然裂成三瓣，像一把折刀緩緩收攏；接著是屋頂的積雪，大塊大塊地滑下瓦溝，發出沉鈍的撞擊聲，仿佛有人在閣樓里挪動一口空箱子。艾米站在半鐘郵局臺階上，呼出的白霧在空氣中凝成一朵小小的鈴蘭，又被風撕成碎屑，像一場提前散場的雪。她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冰晶，隨著眨眼簌簌落下，像時間遺落的鹽粒。

郵局內，爐火只剩下一堆暗紅的炭，偶爾迸出一粒火星，像不肯熄滅的星。露珊把一只半舊的帆布郵差包拖到腳邊，包面印著褪色的“星輝郵路”四個小字，針腳卻仍舊結實。她先往包里塞進六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的墨跡因為潮氣而微微暈開，像雪里洇出的舊淚；又塞進半瓶用松脂封口的甜酒、一截防風蠟燭、一只銅殼羅盤，羅盤背面刻著極細的經緯線，線端指向一個從未在地圖上標注的小港。老人蹲在柜臺后，用舊報紙包著兩枚溫熱的烤栗子，塞進包側的小口袋，低聲說：“雪融后的第一班郵船叫‘春潮’，只在落潮港停一刻鐘。船票半枚銅月，別遲到。”他說話時聲音沙啞，卻像把整座冬天的重量都壓在了最后一個音節上。

艾米把水晶懷表扣在腕間，表蓋里的干鈴蘭已經褪成極淡的琥珀色，卻仍固執地閃著微光，仿佛仍在計時。懷表不再滴答——它停在十二點零一分，像把永恒的靜默留給她，也像把最后一道聲音交給了春天。她接過銅月，銅月邊緣被無數雙手摩挲得發亮，像一面小小的鏡子，照出她睫毛上未化的霜。銅月入袋，發出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叮當，像一枚極小的鐘聲提前預告旅程。

郵局外的世界正一點點醒來。積雪從石階縫隙里滲出細小的水流，匯成一條閃亮的銀線，沿著山脊往下，像一條被雪水重新描摹的秘徑。艾米踩著這條銀線下山，靴底沾滿碎冰與松針，每一步都踩碎一層薄冰，冰屑在腳下開出細小的鈴蘭花，一路綻放到視線盡頭。風棲嶺的松林在晨光里泛著青白的冷光，松針上的水珠不斷墜落，像一場遲到的雨。她聽見身后郵局的風鈴最后一次響起，聲音被山風撕得細長，像一條線，牽著她往更低的海平面走。

半山腰處，雪水匯成一條細小的溪流，沿石階跳躍，偶爾濺到褲腳，冰涼得讓她打個哆嗦。溪流盡頭，是一塊被雷劈過的老雪松殘樁，樁心焦黑，卻抽出一枝嫩綠的新芽，芽尖掛著一滴將墜未墜的水珠，像一枚不肯落地的星。艾米蹲下身，指尖輕觸那滴水珠，水珠在她的溫度里輕輕顫抖，最終滾落，滲進松軟的苔蘚，像一滴極小的告別。

溪流匯入山腳的舊鐵軌，鐵軌銹跡斑斑，卻仍有極淡的磷光，像被雪擦亮的刀。艾米踩著枕木往前走，每一步都踩碎一層薄冰，冰屑在腳下開出細小的鈴蘭花，一路綻放到視線盡頭。遠處傳來汽笛，聲音極遠，卻帶著穿透胸腔的震動——那是“春潮”號郵船，船身漆成淡綠，飾以褪色的金邊，煙囪噴出的蒸汽在冷空氣中結成晶亮的雪塵。船靠岸時，水面被犁出一道銀白的浪，浪頭打碎薄冰，像無數細小的鏡子，把晨光折射成流動的彩虹。

船長是個戴舊海軍帽的中年人，帽檐下露出灰白的鬢角。他接過半枚銅月，在票根上蓋了一枚小小的知更鳥章，鳥喙銜著一輪缺月，與艾米胸前的銀杏鑰匙相映成趣。船艙里鋪著磨損的柚木地板，踩上去發出低沉的呻吟。艾米揀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帆布包擱在膝上，包里的信發出極輕的沙沙聲，像有人在暗處翻動舊紙。窗外，落潮港的燈塔在晨光里亮起第一束光，光柱掃過海面，照見遠處正在融化的冰山，冰山頂端掛著最后一縷薄霧，像一條未寫完的簽名。

郵船離岸時，海面泛起細密的波紋，像有人用指尖輕輕撫平一張皺起的信紙。艾米掏出懷表，表蓋里的鈴蘭花瓣在晨光中微微顫動，卻不再舒展——它已完成了最后的呼吸。她合上表蓋，把懷表貼在胸口，聽見自己的心跳與船身共振，像兩條河流在暗處交匯。船行至海心，水面突然升起一道極細的光柱，自海底直射天穹，光柱里懸浮著一只銅鈴，鈴舌是一粒鈴蘭籽，與書房穹頂那只一模一樣。銅鈴微微旋轉，發出一聲極輕的“叮”，隨后海面開始下沉，像被抽走的水銀，露出一條透明隧道。隧道盡頭是一輪正在升起的太陽，太陽邊緣泛著極淡的玫瑰色，像被雪擦亮的鈴蘭。

郵船在光柱前緩緩停下，船長把一只系著紅線的紙船放進海里，紙船被晨光映成金色，像一枚小小的郵票。艾米把懷表放進紙船，表蓋里的鈴蘭花瓣輕輕合攏，像完成了一場漫長的告別。紙船被潮水推遠，漸漸變成一粒光點，消失在太陽升起的方向。船長遞過一杯新煮的姜茶，杯底沉著一枚小小的銅鈴，鈴聲在茶水里輕輕搖晃，像一場無聲的春雨。

船靠岸時，雪已完全融化，山脊、松林、鐵軌、燈塔，全都鍍上一層溫柔的玫瑰色。艾米踏上碼頭，腳下的木板發出濕潤的吱呀聲，像有人在暗處輕聲道早安。她抬頭望向遠處正在升起的太陽，陽光落在胸前的銀杏鑰匙上，鑰匙貼著皮膚，溫度一點點滲進血脈。懷表在口袋里輕輕晃動，卻不再發出聲響——它已經完成了使命，把最后的滴答留在雪夜，把最輕的春天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