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在中國文化中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形象,可在我眼里,她卻是那么的可憐、可嘆。
當第一縷晨光掠過這片土地時,野薔薇用帶露的指尖梳理著風的紋路,蒲公英攥著傘柄在松軟的泥土里踮著腳,就連墻角的雛菊也能把根須探進帶著草屑香的腐殖層——它們是大地偏愛的孩子,銜著溫潤的泥粒出生,在晨露與暮色里舒展花瓣,連凋零都帶著泥土托舉的溫柔。
而你不同——蓮,你的襁褓是浸著腐葉氣息的墨色淤泥,是魚蝦退潮后留下的腥腐嘆息。當春風在水面織錦時,你得先撞破經年沉積的軟爛桎梏,才能夠讓嫩芽得以穿透黏稠如漿的黑暗。那些裹著青苔的朽木在你身邊腐爛,渾濁的池水漫過你的頸間,連陽光都要透過浮萍的縫隙,才能在你初生的葉片上投下斑駁的吻痕。
世人只看見你舉著月光般的花瓣站在水面,卻不知每一道脈絡里都藏著與淤泥拔河的褶皺。當其他花在土壤的懷抱里撒嬌時,你用根系在腥臭中編織鎧甲,把污水里的微芒釀成剔透的露珠。你是大地寫給自己的悖論——在最不堪的底色上,生長出最不妥協的皎潔。
她總在晨光里攤開掌心,粉白的花瓣是永不褶皺的請帖,連露珠都以為那是承接天光的玉盞。游人路過時,會驚嘆她莖稈筆挺如簪,以為風拂過碧葉的簌簌聲,是她與流云對話的私語——卻無人看見水下三寸,淤泥正用暗青色的指節絞纏著她的根須,每道褶皺里都鎖著經年的腐草氣息,連呼吸都帶著濁浪壓頂的重量。
或許是池魚從未問過她的根莖是否在黑暗里窒息,或許是蜻蜓只貪戀花瓣上的光斑。她便學會了將疼痛釀成蜜,把藤蔓勒進肌理的聲響,演成隨風搖曳的韻律。當暴雨砸在葉面,她顫抖著將水珠抖落成星子,讓世人誤以為那是起舞時濺落的碎鉆。
你看她朝著夕陽頷首的模樣,多像個不知愁的仙子。可只有沉水的石子知道,她每寸舒展的脈絡里都藏著與淤泥拔河的傷疤,每片向陽的花瓣背后,都有半闕未出口的呻吟被月光腌制成秘辛。世人愛她不沾塵埃的假象,她便用一生的光陰扮演這場默劇——把絞纏的枷鎖藏進碧波深處,將溫柔的假面,戴成了不被察覺的勛章。
直到冬霜染白殘莖,暮色將她的身影揉碎在池面,殘荷折腰的瞬間,那些被淤泥啃噬的痕跡,才在冰下浮起盤曲的年輪——原來每圈生長都是與泥濘的拔河,每朵綻放都是疼痛釀成的謊。讓世人皆說你高潔清逸,不染塵埃,卻不知所謂「清逸」從來不是天生的稟賦,而是你把血淚熬成香魂,在淤泥深處寫下的、未被破譯的苦難詩行。
對于蓮,我一直都在想要以什么樣的方式去記住她,好讓自己和其他人在多年后不至于把她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