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夜,火車緩緩離站,車廂里悶熱擁擠。
曲嬈坐在靠窗的位置,起先還為占著一處風水寶地,可將沿途風景盡收眼里而沾沾自喜,怎料途中被一對死死護著行囊的中年夫妻擠在角落里,幾乎快要喘不上氣。路途漫漫,不多時那二人沉沉睡去。曲嬈故意大聲的抱怨沒能吵醒他們,反而驚醒了對面的老人。
老人身穿青布上衣,腳上趿拉著打著補丁的舊鞋,布滿褶皺的雙手拄著一根桃木拐杖,一雙凹陷的眸子此刻正不滿地瞪著她。
曲嬈縮了縮脖子,按捺下心中的不快蜷回了座位。
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剛有了些睡意就被熱醒了,汗濕的衣料緊貼著皮膚十分難受。
曲嬈艱難地扭了扭身子,心中煩悶,若不是因為楚慕她才不會放著舒服的日子不過,跋山涉水到這么個鬼地方來!
想到楚慕,曲嬈愁云密布的臉上才泛起一絲笑意。曲嬈和楚慕相識于一次學生活動,那時民主思潮剛剛傳入中國,便在學生團體中掀起狂瀾。彼時曲嬈剛剛留洋歸來,聽說學校里的進步青年組成了一支宣傳民主科學的團體,當即就決定加入,未成想那個成為被選為“全校女生最理想對象之一”的楚慕也是其中的一員。更沒想到那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男孩,說起問題來頭頭是道,既能引經據典又能融入新的理念,完全不同于曲嬈接觸過的那些虛有其表的世家公子。因久居國外,她比尋常的大家閨秀大膽了些,心中喜歡就追求。楚慕察覺了她的情意并沒有明確的表態,曲嬈只當他是默認了,便以他的女朋友自居,久而久之楚慕也就接受了。
這世上有些女子平日里冷靜自持,一旦陷入熱戀便像撲火的飛蛾,渴盼這情欲的火焰將自己連同愛人一并燒成灰燼,曲嬈就是如此。
奈何好事多磨,正當曲嬈在已經腦海里勾畫出他們的未來,迫不及待地想將楚慕介紹給父母認識的時候,他卻突然失蹤了。
曲嬈憑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孤勇,闖進楚慕好友的宿舍,才從那人口中得知他回了老家魏縣尚志村。
過幾天有一場游行活動,楚慕是活動的組織者之一,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他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離開!曲嬈細思極恐,匆匆回到宿舍草草地收拾了幾件行李便奔向車站,等她冷靜過來時,發覺自己已經坐在了車廂里。
饒是她再大膽也是一時沖動,現在想來不免有些憂慮,火車應該是凌晨三點到站,她是被悉心養護著長大的姑娘,留洋時都帶著丫鬟小廝,早就習慣了別人的伺候,現下只身一人自然是不適應的。
時間慢慢過去,中年夫妻到站下車,曲嬈松了一口氣。車上的人漸漸少了,她倚著車窗,不知不覺竟睡著了,就在她被噩夢驚醒的時候火車已經平穩地駛進了月臺。那場夢也詭異地從她的回憶中消失,只有劇烈跳動的心臟還殘存著曾經的驚心動魄。
曲嬈撫平焦躁不安的心緒,收拾行李準備下車,這才發現這節車廂里只剩她和那個怪異的老人。
“丫頭,你也是到魏縣來的嗎?”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突兀而怪異。
曲嬈聽得頭皮發麻,卻不敢不答于是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去魏縣的……尚志村。”
老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村里沒剩幾戶了,你到那兒去可是尋人?”
曲嬈驚異于老人的敏銳,思考了一瞬問道:“老伯也是尚志村人?”見老人頷首,她才繼續道:“我去那兒找我男朋友。”
老人雙眸含笑,了然道:“是找楚慕吧。”
聽他提及楚慕,曲嬈心中一喜問道:“老伯認識楚慕?”
老人答道:“咋能不知道呢,村里的后生就數他有出息!”老人看了看天色,沒等曲嬈言語便說道:“丫頭,夜路難行,尚志村可不好找,你可得跟緊我啊!”言畢沒等曲嬈回答,他便先一步下了車。
曲嬈看著外面昏暗的天色,打消了最后一絲顧慮。尚志村地處偏遠,她人生地不熟有個人帶路再好不過了。
從魏縣到尚志村要走一段很長的山路,曲嬈閑著無聊主動和老人攀談了起來,老人雖然不是很愛說話但有問必答,不似外表那般冷漠古怪。
她從老人口中探得一些消息——尚志村本來叫吳家村,新政府上臺時更了名,因為地處偏遠消息閉塞,生活條件十分落后。村民們早年間偏安一隅,后來遇上大旱顆粒無收,有的人沒躲過這個劫,有的人舉家搬遷再也沒回來過,所以這里幾乎成了個荒村。楚家在楚慕的父親沒有過世時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富戶,后來便漸漸敗落了,楚慕的母親也害了病,整日里閉門鎖戶,鮮少與村人往來……
這些事情曲嬈從未聽楚慕提起過,現在聽來有些不知所措,此前她沒想過楚慕家中光景竟會如此慘淡。她不是個在乎家世背景的人,可是在這樣的年月里有哪個名門望族不圖個門當戶對?不過事到如今讓她放棄有些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