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福居那頭已經是沸反盈天。
老太太驟然聽聞這等消息,驚得頓時昏了過去,二嬸梁鸞玉連忙派人去請太醫,周媽媽來報信時,她當時也在一旁聽著,大房出了這等丑事,她高興還來不及。
這位二嬸是廣平侯的嫡次女,出身不算多高,畢竟排在廣平侯前頭的國公府就有好幾家,算不得極其顯赫的門第,尤其是她弟弟廣平侯小侯爺梁鞍是整個洛陽有名的紈绔子弟,吃喝嫖賭無所不好。
而她官人宋泓是宋家的庶子,如今是五品翰林院編修,是個極其閑散的職位,又常年不得上司看重,眼看晉升沒了指望。
梁鸞玉為著這事求過宋濂一次,可宋濂在大事上絲毫不糊涂,立刻便明確拒絕了,從此梁鸞玉便對大房懷恨在心。
太醫院的胡院判被請了過來,給老太太穴位扎了幾針,老太太當時便悠悠醒轉,扶著額頭嘆道:”造孽啊······“
”母親,媳婦來遲了。“何蘊清方才看過了梨落,立刻到老太太那兒來解心寬。
“大嫂怎么脾氣這么好,”梁鸞玉尖刻地笑道,“若是我家官人在外頭與那不清不楚的女人有了孩子,我還不羞臊得不敢見人了。”
何蘊清哪兒是個沉得住氣的,一聽她這么聽潮熱諷的,揚起巴掌就要往她臉上呼,宋夢闌剛進了頤福居,就看到這么劍拔弩張的景象。
對于這等場景,她真是見怪不怪了,整個大房就數何大娘子脾氣最不好,一言不合便要動手,宋夢闌與她脾氣相似,卻比她聰明一些,她牙尖嘴利的,梁鸞玉在她這討不到一點好處。
“嬸娘還是謹言慎行,否則口中無德,連累了你家瑛兒的婚事,可就不好了。”宋夢闌輕飄飄地一句話帶過,頓時讓梁鸞玉氣得火冒三丈。
宋瑛是梁鸞玉的兒子,今年十九,也預備在花信宴上讓母親幫他掌掌眼,尋一門好親事。可他如今參與了三年的科舉,回回名落孫山,梁鸞玉急得火上澆油,卻又無可奈何。
“蘊清,說說你打算怎么辦?”老太太發了話。她知道何蘊清雖然脾氣差了點,卻是個極有主意的。
“回母親,媳婦想著既然是主君的女兒,自然是當做庶女來養著的。”
老太太端過一盞茶,只撇了撇茶末子,并不同意也不反對。
“還不叫那個不肖子給我滾過來!”宋濂在外頭雖是威風八面的參知政事大人,可在內宅里只得聽他母親與媳婦的。
方才宋濂是與何蘊清一同過來的,他怕老太太見了他又要氣得昏過去,只好在門外頭站了片刻。一聽老太太叫他,他連忙掀開簾子走了進去,一撩袍子就跪在老太太跟前。
“你和那賤人是怎么認識的?”老太太望著他的眼睛寒涼得如同冰錐。
宋濂當著人不方便說,面露猶豫。梁鸞玉假惺惺地笑著:“大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一家人,我們還能害你?”
何蘊清見他支支吾吾,便替他開口把來龍去脈解釋了一番。
一聽見“青樓”二字,老太太的臉色就變了,雖說洛陽官宦子弟去逛花樓的并不少見,可宋家是如今的清流之首,名聲一旦被毀勢必牽連朝局。
這個來路不明的姑娘,徹底打亂了老太太心里的算盤。
”她多大了?“老太太慢悠悠地問。
”這······“宋濂還沒來得及問。
”罷了罷了,她一個妓子養大的孩子,懂得什么。“老太太滿臉的嫌棄之色,”濂兒你真是好讓母親寒心!這么糊涂,怎么就被人騙了去?況且與那女人也該立個字據,省得有了孩子再來糾纏!“
”母親教訓得是。“宋濂道,”等她好些了,便叫她過來給母親請安。“
”請什么安?“老太太兩眼瞪得銅鈴一般,”我說留下她了?一個妓子養出來的孩子,還不知道是誰家的骯臟貨,怎么就來攀咬我們宋家了?“
”還請母親做個證見,“宋濂當機立斷,”我去派人攙她來,與我滴血認親。“
他眼中涌起的堅定決絕讓何蘊清都嚇了一跳,連忙攙扶住了他:“你這像什么話,讓人家都笑話我們宋府容不下人嗎?”
宋濂望著滿目怒容的母親,進退兩難。
“老婆子恐怕還不會與一個小姑娘為難,”老太太冷厲的目光掃過宋濂的臉,“就把她送去莊子上養著便好了,省得沒學過規矩,出去丟人現眼。”
宋濂急道:“這怎么行呢?她沒了娘,又不得我這個爹爹庇護,這豈不是讓她沒了活路?”
“送到莊子上去,又不是讓她去死!”老太太橫了跪在地上的兒子一眼,聲音越發涼薄,“怎么,她重要還是你的官聲重要?”
“自然是我的女兒重要。”宋濂忽然不知道從哪把那股縱橫朝堂舌戰群儒的氣勢找了回來。
”母親,“一直在旁邊的何蘊清忽然揚聲道,”送去莊子到底還是便宜她了,不如將她送給我故交陳大娘子做養女。”
青州通判夫人陳毓寧與何蘊清有些沾親帶故,是何蘊清的表妹,她家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她也一直沒有子嗣,盼著從別處抱養一個呢。何蘊清的這個提議,的確是合了眾人的意。
“不行,”宋濂立刻道,“青州路遠,我不放心。”
“由得你?”何蘊清帶著嘲弄的笑容瞥了他一眼。
“由我。”
一道清凌凌的女聲忽然在門口響起,眾人都帶著探究的目光抬眸望去。
那姑娘又是赤裸著雙足,站在門外,老太太看著她那仿佛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目光,更是不喜。
“還不給姑娘拿雙鞋來。”宋濂斥責旁邊的丫鬟。
那紫衣丫鬟恭恭敬敬地跑了出去,不多時給她拿了一雙月白玉蘭花環編繡鞋,“這是大娘子的鞋,因著太素靜大娘子便賞了下人。”
梨落穿上鞋,鞋有些大,她的腳小巧玲瓏,只好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老太太面前,福了福身子,“給祖母請安。”
她從沒學過禮儀,此番也是有樣學樣。
老太太頭扭向了一邊,根本沒看她。
梨落又把目光挪到了何蘊清身上,她淡然一笑:“大娘子就這般容不下我?”
何蘊清氣得胸口一起一伏,雙眼翻白,上去就要與梨落撕扯,還是她身后的宋夢闌一把拽住了她,沖梨落揚聲道:“母親脾氣不好,不是真要趕走你,這都是氣話……”
“氣話?”梨落不再言語,沖著宋濂拜了三拜,沉默地跪下。
所有人看在眼里,都覺得這個姑娘簡直瘋了,居然敢逼迫尊長下決斷。
可是在姜梨落眼里,她必須要為自己留下拼一次。
宋濂的眼里浮動起疼惜的漣漪,他跪直了身子:“母親和蘊清若執意趕走梨落,這個家我也不待了!”
“濂兒……你這是……”
“母親!”梁鸞玉一聲驚呼,只見老太太口吐白沫,雙眼翻白,再次暈了過去。
“大哥還愣著做什么,”梁鸞玉急道,“老太太兩次暈過去都是因為這個賤丫頭,還不把她拖出去發賣了,母親有個三長兩短……該如何是好啊!”說罷她撲到老太太懷里哭天搶地。
“我們大房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插手。”何蘊清把梁鸞玉拉開,橫了她一眼,“你這么著母親更喘不上來氣了。”
“闌兒,你先帶著妹妹到你屋子里坐著。”宋濂給宋夢闌使了個眼色,宋夢闌挽了梨落的手,“走吧。”
何蘊清與宋夢闌的住處叫相歡閣。
“名花傾國兩相歡”倒是十分襯這位姐姐,梨落觀察她行動間裊娜娉婷,猶如流風洄雪,桃花眼含著秋水,一笑自然有萬種風情。
那是與宋冬凝不同的嬌媚與活潑。
她們剛轉過假山,便看見遠處廊廡之間兩個珠光寶翠的姑娘款款而來,周圍簇擁著一堆丫鬟。
“那是二房的宋婉祺與宋慧真。”夢闌低聲在梨落耳邊道。
等走近了一些,梨落察覺出那兩個姑娘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斗篷顏色略有不同。
穿玫紅斗篷的那個姑娘揚聲道:“哎,那不是二娘子么,旁邊跟著的那個丫頭是誰。”
“這是……”宋夢闌還沒來得及問她的生辰年月,“這是我妹妹。”
“哪兒來的野丫頭,”旁邊那個穿燒藍色斗篷的姑娘抖了抖袖口,上下打量了梨落一番,“也敢冒充宋府的娘子?”
“我出生于熙和八年四月。”梨落微笑著,但眼神卻沒有一絲笑意,“不知二位娘子怎么稱呼?”
“她們該叫你姐姐才是。”夢闌親昵地摟著梨落的肩膀,下巴朝著呆若木雞的兩個姑娘一揚,“還不叫聲姐姐聽聽。”
“哼。”宋慧真氣得直跺腳,宋婉祺連忙在她耳邊低語一陣,把她拉走了。
“二房就這樣,沒一個好東西。”夢闌嘴巴一撇,這讓她嬌艷的面容越發生動。
梨落低聲答應了一下。
“兄長這個時間應該下值了吧?”她拉著梨落在宋府里東逛西逛,梨落氣喘吁吁地想,她該不會故意遛自己吧?
“腳……”她俯身脫下鞋,看見自己凍傷的腳像是兩個蘿卜,“姐姐我走不動了。”
“哎呀都怪我。”宋夢闌拉著她的手,“快送你回去,傷了腳可就不好了。”
說罷她攙扶著梨落往語冰閣走去。
月掛柳梢頭,夢闌身邊的丫鬟給她提著一盞燈,照亮她們腳下的路。
邁過一道月亮門,松林那邊傳來衣料的窸窣聲,腳步壓在雪地里,發出吱呀的聲音,流云暗紋衣角飄出了松林,積雪滑落林梢。
那人站在月色下,臉被蒙上了一層溫柔的月華。
“兄長!”宋夢闌立刻撲到他身邊,搖晃著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
“二娘,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梨落身上,綻開一抹溫柔的笑容,“是二娘的朋友嗎?”
“我……”梨落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尷尬的身份,夢闌拉過宋珩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
宋珩如今是刑部都官司的郎中,官階不過六品,但深得長官看重。
再望向梨落時,他的目光就多了一點心疼,她畢竟是他的妹妹,如今落到了這般境地,他不能袖手旁觀。
“放心吧,”他寬厚的手掌幾乎要落在她的肩膀上,卻被她閃身躲開了,“兄長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梨落的目光惶惑得如同小鹿,她不知所措地低聲道:“我先……我先回去了。”
“讓桃妝送你。”
桃妝是宋夢闌的貼身丫鬟,看著活潑俏皮,估計都是跟著主子學的。
“冬凝娘子很早就學著執掌中饋了,我們娘子總盼著有個妹妹做伴,”桃妝笑道,“正巧三娘子就來了。”
三娘子?
是在說她嗎?
桃妝見她表情疑惑,輕松道:“我們娘子是熙和八年正月的,娘子又比二房兩位大,理應排行第三。”
從她口中,梨落知道宋冬凝是熙和六年八月出生,今年十七歲,是大房先頭娘子白氏所出。
宋珩也是白大娘子所出。
而宋夢闌則是何大娘子的嫡親女兒。
桃妝絮絮叨叨把府里那么多人講了個遍,梨落在旁邊聽得很不安,她覺得下人妄議主子總歸不太好。
方才在頤福居里梨落就發現了,老太太不怎么聽何蘊清的話,卻對宋夢闌很是言聽計從。
看來二娘子是老太太最喜歡的孫女,所以她的丫鬟才敢這么放肆。
兩人一路說著話便到了語冰閣,冬凝剛從頤福居過來,一見梨落便親切地讓丫鬟給她泡茶:“青云,還不給三娘上茶。”
“沒想到你竟然是父親的女兒,”冬凝的眼神已經明顯不一樣了,她含笑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她一番,“妹妹真是個美人。”
“姐姐才是真的閉月羞花。”梨落客氣地接過淺碧遞過來的茶,熱氣熏了她一臉。
冬凝的丫鬟叫淺碧與青云,都是清淡的顏色,而夢闌的丫鬟叫桃妝與朱櫻,都是粉紅色。
“母親和老太太那邊談妥了,”冬凝微笑著說,“先讓你學一個月的禮儀,以后……以后不著急。”
這個不著急是什么意思,梨落不用想就知道。
這么說來,她還有機會。
“多謝娘子幫助。”梨落徐徐拜下。
“你這是做什么,”冬凝一把扶住了她的手臂,“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她唯一的至親已經去了,她再也沒有家了。
梨落以沉默掩飾了眸子里的蕭索冷寂。
“母親派了兩個丫鬟過來伺候你。”冬凝朝著那邊招招手,“你們過來。”
“奴婢緗葉,拜見三娘子。”一個模樣俏麗,瞧著很是機靈的丫鬟福了福身子。
“奴婢琥珀見過三娘子。”一個圓潤沉穩的丫鬟朝她拜道。
“母親已經把西邊的流螢館給你收拾出來了,一會用完膳姐姐帶你過去。”冬凝遲疑了一下,又叮囑道,“有不懂的問我,千萬別惹大娘子,知道了嗎?”
梨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早就看出來大娘子不是什么好相與之人。
這頓飯梨落吃得艱難。
老太太已經提前安歇了,小廚房給她煮了竹筍雞肉粥,預備著醒了吃。
梨落與宋府眾人坐在一桌吃飯,她偷偷瞥著冬凝的動作,依葫蘆畫瓢。
冬凝放慢了動作,含笑沖她微微一點頭。
果然梁鸞玉見梨落沒露出破綻,撇了撇嘴:“果真是青樓出來的賤貨,沒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此話何蘊清也不大樂意聽,宋濂做出這等事,說到底還是有損她的顏面,她正要出言反駁,冬凝趕緊拉一下她的袖子,沖她使了個眼色。
梨落只敢夾距離她近的菜,比如枸杞頭炒筍絲,但她吃不慣枸杞頭,只能強迫自己咽下去,面上還不能表現出異常。
丫鬟執拂塵、漱盂、巾帕在旁邊候著,梨落見冬凝放了筷子,便也隨著她拿了帕子凈手。
她輕輕在梨落耳邊說了一聲:“走吧。”
梨落福了福身子,隨著冬凝一道退了出去。
夜色旖旎繾綣,因著冬日寒涼,眼前一片蕭索,只有墻角邊一叢叢的淡紫色瑞香花隨風搖曳,有仙蕊瓊芳之姿。
“多謝姐姐為我費心。”梨落低聲道,她如今人生地不熟,能得冬凝照顧已經是萬幸。
不過她也不敢輕易相信別人,她一個庶女,冬凝這么費心照顧她已經讓她覺得不安了,夢闌的熱情更讓她覺得不那么真實。
似乎只有何大娘子對她的態度,與她預期的一致。
冬凝給她準備的被褥都是嶄新的,她坐在床邊,冬凝讓淺碧把梨落的幾件衣服拿過來,“妹妹看著可好?”
梨落垂了眸子:“多謝姐姐。”
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似乎是在麻煩別人。
她面前的裙子一件是紫藤色的碎花百褶籠裙,一件是杏黃色的齊腰襦裙,一件是雪白繡銀絲牡丹的斗篷,還有一件月白繡蓮花的小襖。
“這都是我先前做的,可惜丫鬟不小心報錯了尺寸,”冬凝笑著在她身上比劃了一下,“我穿著短了些,給你剛剛好。”
尤其是那件杏黃的,冬凝穿著壓不住明媚的色調,但梨落穿著就剛剛好,恍若誤入人間的小仙娥,恍恍惚惚,如墜迷霧。
“明日早些起,母親要親自教你禮儀。”冬凝說完這句話,帶著丫鬟離開了。
早些起,要多早呢?
琥珀替她收拾好被褥,隨口問道:“娘子,寅正起可還合適?”
梨落頓時愣住了。
在她眼里,寅末已經算是很早了,娘親每當天亮的時候已經在燒火做飯了,她們又不用親自燒火做飯,居然還要起這么早?
看出了她眸中深深的疑惑,緗葉掩唇笑道:“娘子不知,宋府規矩多,寅正是娘子們都起的時辰,不算早了。上妝要小半個時辰呢,給老太太請安后才能用早膳。”
梨落揉著太陽穴,迷迷糊糊道:“好……”
她躺在被窩里,抱緊了自己,用自己的體溫暖和著被褥。
娘親,你放心吧,我會過得很好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