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喬潘的噩夢成真了。
晨霧還未散盡,喬潘就發現羊群不對勁。平日里溫順的母羊“白耳朵“站在圈舍角落,頭低垂著,前蹄不斷刨地,喉嚨里發出低沉的、不屬于羊的嗚咽。他走近時,羊突然抬頭。
那雙本該溫潤的褐色眼珠,此刻蒙著一層灰白色的翳,瞳孔縮成針尖大小。
“白耳朵?“喬潘伸手想摸它的頭。
羊猛地撞開柵欄,力道大得將兩根碗口粗的木樁折斷。其他羊群開始騷動,有幾只的蹄子已經滲出暗綠色的黏液,踩過的草甸立刻枯萎發黑。
喬潘轉身就跑,懷里緊緊抱著古麗孜帕給的新皮靴。他跑向營地時,聽見背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像金屬摩擦般的羊叫聲。
古麗孜帕的銀鈴失去了聲音。
少女用力搖晃著剛鑄好的青銅鈴,鈴舌卻像被凍住般紋絲不動。作坊角落的火爐里,摻了雪山銅礦粉的金屬液凝固成詭異的青灰色,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孔洞——和冰湖里腐蝕冰層的綠色液體一模一樣。
“阿塔!“她轉身呼喚父親,卻發現老人癱坐在椅子里,右手死死掐著自己的喉嚨。
老匠人的指縫間滲出絲絲綠液,皮膚下有什么東西在蠕動。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目光卻穿過女兒,落在墻上掛著的、二十年前的舊馬鞍上——那是妻子生前最后的作品,鞍橋雕刻著八只環繞山峰的鷹。
“鈴...舌...“老人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用...你的...血...“
古麗孜帕割破手指,將血滴在青銅鈴上。血珠接觸金屬的瞬間,竟像活物般自動流向鈴舌凹槽,凝固成一顆暗紅色的珠子。
鈴鐺突然發出清越的響聲,爐中凝固的金屬塊應聲碎裂。
薩哈烈帶著巡邏隊趕到羊圈時,災難已經蔓延。
三十多只羊倒斃在枯黑的草地上,尸體表面覆蓋著蛛網般的金屬絲。活著的牲畜眼睛全都變成了灰白色,正用畸變的蹄子刨挖地面——它們似乎在尋找什么。
“退后!“薩哈烈攔住要上前的牧人,“別碰那些黏液!“
他的銀刀在晨光下泛著冷光。當刀尖挑起一縷黏液時,金屬表面立刻浮現出細小的蝕痕——和葉爾克棺槨里滲出的液體完全一致。
牧童喬潘突然拽他的皮襖:“薩哈烈大哥!它們在挖...挖那個!“
孩子指向羊群集中的位置。濕潤的泥土下,隱約露出半截銹蝕的青銅片——那是聲波井的殘骸,本該深埋在冰湖底。
由伊在青鬃馬的墳前發現了異樣。
新壘的墳包被刨開了一角,露出馬鞍的殘片。鞍下的紅繩已經變成青灰色,像被某種力量抽干了生命力。更可怕的是周圍地面——方圓十丈內的草甸全部枯萎,形成清晰的輻射狀紋路,中心點正是墳墓。
“不是瘟疫...“由伊將阿爾斯蘭的羽毛貼近地面,金雕立刻焦躁地尖叫起來,“是詛咒。“
她想起父親筆記里的傳說:青銅城是古代雪山之王的陵墓,任何驚擾者都會染上“金屬病“,最終變成守護陵墓的活尸。俄國人顯然利用了這點,將古老的詛咒改造成了武器。
帕麗達突然尖叫著指向天空。
遠處慕士塔格峰頂,盤旋著七只眼冒綠光的鷹——它們的羽毛反射著金屬光澤,飛行時發出齒輪咬合般的咔嗒聲。
輪椅上的老人用匕首割開手掌,讓血滴在葉爾克額頭的青銅鈴上。變異的老友被鐵鏈捆在祭壇中央,灰白的眼睛時而清明時而混沌。
“當年我們分食了鑰匙...“老鐵木爾的聲音沙啞如銹鐵摩擦,“現在該還回去了。“
薩畢麗捧著父親要求的七樣祭品:雪山銅礦、沙棘根、鷹羽、狼髀石、初乳、新娘的頭紗,以及——最關鍵的——從古麗孜帕鈴鐺里取出的血珠。
熱合拉將祭品擺成北斗七星狀。當老薩滿搖響神鼓時,葉爾克突然劇烈掙扎,喉嚨里發出非人的嚎叫。他皮膚下的金屬線蟲瘋狂蠕動,在體表凸起蛛網般的紋路。
“按住他!“老鐵木爾厲喝。
闊克和薩哈烈同時撲上。當老人的血掌拍在葉爾克心口時,所有金屬紋路突然向心臟收縮——變異者吐出一團纏繞著綠液的金屬絲,徹底癱軟下來。
金屬化的羊群已經突破三道圍欄,正直奔營地中央的祭壇。喬潘爬在瞭望臺上,看見更遠處有更大的陰影在移動——幾頭牦牛的體型膨脹了近一倍,牛角上纏繞著青銅色的菌絲。
“搖鈴!“古麗孜帕將新鑄的青銅鈴分發給女人們,“按我教你們的節奏!“
十二個柯爾克孜姑娘站成圓弧,鈴鐺聲織成無形的網。沖在最前的“白耳朵“突然栽倒,羊眼里的灰翳開始褪色。
由伊的箭射穿了第一只金屬鷹的翅膀。阿爾斯蘭趁機俯沖,利爪撕開鷹腹——里面沒有內臟,只有糾纏的銅絲和綠色結晶體。
“不是活物!“她朝地面大喊,“是傀儡!“
托合用未受傷的左臂擲出飛刀。刀尖刺入第二只金屬鷹時,突然被某種力量牽引,在空中劃出弧線后,竟調頭飛向——
青銅城所在的冰湖方向。
重新封凍的湖面布滿蛛網狀裂紋,中心凹陷處形成漩渦狀的冰坑。阿拜跪在坑邊,將狼髀石串浸入滲出的綠液中。
“葉爾克...“老牧羊人喃喃自語,“你當年到底看見了什么...“
狼髀石突然變得滾燙。阿拜縮手的瞬間,冰層下傳來悶雷般的震動——不是來自湖底,而是來自慕士塔格山體內部。
山腰的積雪開始崩塌,但落雪在半空詭異地停滯,像被無形的手托住。雪幕后方,隱約浮現出巨大的、由青銅色霧氣組成的狼形輪廓。
作坊里的火爐突然自行燃起青焰。少女看著母親遺留的銀簪在火中軟化,逐漸變成液態的銀白色光流。
“血祭...“父親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你母親...當年也是這樣...“
古麗孜帕毫不猶豫地將手臂伸入火中。銀光立刻纏繞上她的皮膚,在腕間凝成帶鈴鐺的手鐲——與葉爾克脖子上殘片的花紋完全一致,卻是完整的。
當第一聲鈴響傳遍營地,所有變異的牲畜同時哀鳴。它們眼中的灰翳褪去,紛紛跪倒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支撐生命的邪力。
慕士塔格峰頂的雪霧凝聚成巨掌形狀,拍向青銅霧氣組成的狼影。兩股力量相撞的沖擊波橫掃山谷,震碎了所有殘留的聲波井殘骸。
由伊看見阿爾斯蘭的金羽在氣浪中發出圣潔的白光。當金雕飛過冰湖時,凍結的漩渦突然噴射出數十道水柱——每道水柱頂端都托著一具金屬棺槨,在陽光下像融化的蠟般逐漸消解。
葉爾克在祭壇上睜開清澈的眼睛。他虛弱地抬起手,指向阿拜所在的冰湖:“鑰匙...在漩渦下面...真正的...“
三天后,喬潘帶著康復的“白耳朵“回到草場。母羊溫順地舔著孩子的手,眼珠恢復成濕潤的褐色。
古麗孜帕的作坊前排起長隊——女人們來求購能防詛咒的銀鈴,每個鈴鐺里都封著一粒她的血珠。
老鐵木爾坐在重新壘起的敖包前,膝上放著葉爾克還給他的半枚青銅鑰匙。兩個老友中間擺著酒囊,像年輕時那樣并肩看日落。
由伊將青鬃馬的鞍韉埋在了圣湖邊。當最后一鏟土落下時,阿爾斯蘭突然沖向云霄,消失在慕士塔格方向的霞光里——
但所有人都聽見了,那聲穿越云層、清越如鈴的鷹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