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修復室泛著青灰色的光。溫以寧用鑷子挑起《洪武正韻》的霉變頁角時,指尖沾到的菌絲涼得像凍住的蛛絲,在臺燈下泛著詭異的銀白。案頭的銅盆里盛著艾草水,蒸騰的熱氣裹著苦澀的藥香,與樟木書架滲出的陳腐味纏在一起,像條濕漉漉的蛇,鉆進鼻腔里發澀。
第三排書架的《宋諸臣奏議》突然發出細碎的響動。她舉著紫外線燈湊近,光束掃過之處,書頁邊緣的霉斑突然顯形,像片迅速蔓延的星云,在米黃紙頁上洇出淺綠的痕。這是南方梅雨季最可怕的敵人——只要濕度超過65%,48小時就能蛀空整冊古籍的纖維。
“該死。”溫以寧扯掉手套的動作太急,指尖在銅盆邊緣劃出細痕。血珠滴在艾草水里,漾開的漣漪里,映出她眼底的紅血絲。昨晚發現第一處霉變時,她就該通知沈知珩的,可那句“你就這么信別人”還卡在喉嚨里,像根沒拔干凈的木刺。
墻角的濕度計指針死死釘在72%。她搬來三臺風扇對著書架猛吹,扇葉卷起的氣流掀動案頭的修復筆記,某頁夾著的銀杏書簽飄落在艾草水盆里,背面的“寧”字刻痕迅速吸飽水分,脹成深褐的印,像個哭花的眼。
凌晨一點,溫以寧的指甲縫里已經嵌滿霉斑。她用酒精棉球反復擦拭的動作,像在清洗某種洗不掉的罪證。當她直起身捶腰時,后腰撞到個溫熱的東西——是個保溫杯,杯身還帶著余溫,貼著手寫的便簽:“加了蜂蜜,溫著喝。”
字跡是沈知珩的,凌厲的筆鋒在“蜜”字的點畫處軟了半分,像怕燙著誰。她旋開杯蓋的瞬間,桂花蜜的甜香漫出來,混著艾草的苦,在空氣里釀成奇異的味道。這味道讓她想起上周暴雨夜,他護在她身后時,襯衫上沾著的雨水與檀香。
保溫杯底下壓著條毛毯。藏藍色的料子上繡著極小的星軌,針腳細密得像古籍里的朱絲欄。她抖開的瞬間,張便簽從褶皺里滑出來,鋼筆字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霉變菌怕干燥,已開除濕機。”落款處畫著個笨拙的太陽,像小學生的涂鴉。
溫以寧抱著毛毯的手突然發顫。星軌刺繡的某個節點處,線腳松了半分,露出里面的棉芯——和她補婚書用的桑皮紙纖維同出一轍。她想起沈知珩辦公室的除濕機,上周還壞著,當時他皺眉的樣子,像在對付什么棘手的敵人。
紫外線燈突然開始閃爍。她抬頭的瞬間,看見庫房門口站著個人影。沈知珩的米白襯衫皺巴巴的,袖口沾著草屑,顯然是從家里直接趕來的。他手里的強光手電晃了晃,光束掃過她的臉時,突然頓住,像被什么燙到似的移開。
“怎么不叫我?”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手電光落在霉變的書頁上,綠斑在光束里顯形,像群活躍的蟲子。他蹲下身檢查書架的動作很輕,指尖拂過書脊的弧度,與她白天修復時的手勢驚人地相似。
溫以寧沒說話,只是往艾草水里添了把蒼術。藥材落水的輕響里,她聽見沈知珩的呼吸頓了頓。他的皮鞋尖踢到墻角的風扇線,插頭脫落的瞬間,修復室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窗外的月光,在他鏡片上投下兩道冷光。
“別動。”他的聲音突然近了些,帶著潮濕的夜露氣息。溫以寧感到他的手擦過她的腰,摸索著插上插頭的動作有些笨拙,指腹偶爾碰到她的衣角,像受驚的鳥般迅速縮回。燈光重新亮起時,她看見他耳尖的紅,比霉變的綠斑更顯眼。
“沈總不用特意過來。”她轉身去翻除濕機說明書,指尖劃過“最佳濕度45%-55%”的字樣,突然想起他方案里的25℃恒溫參數——原來他早就在意這些,只是從不說出口。“我一個人能處理。”
沈知珩沒接話,只是將除濕機的管子拉到書架旁。他彎腰的動作讓襯衫后擺繃緊,露出腰間的紅痕——是上次撞在書架上留下的,此刻在燈光下泛著淡粉,像道未愈合的傷口。“你胃不好,”他突然開口,目光落在她沒動的保溫杯上,“蜂蜜水涼了就不好喝了。”
溫以寧的喉結滾了滾,端起杯子抿了口。甜意漫過舌尖的瞬間,她看見沈知珩正盯著她的手。指甲縫里的霉斑還沒洗干凈,在燈光下泛著灰綠,像塊洗不掉的污漬。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包消毒棉,撕開的動作有些急躁,包裝紙的碎屑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雪。
“擦擦。”他把棉片遞過來的手指有些抖,指甲縫里嵌著點金箔粉——是從婚書殘頁上蹭的,她下午還看見他對著那半張“同心”二字發呆。棉片碰到她指尖的瞬間,兩人同時縮回手,像觸電般彈開。
凌晨三點,霉變終于被控制住。溫以寧趴在案頭做記錄時,筆尖突然在紙上劃出道歪線。她抬頭的瞬間,撞進沈知珩的目光里。他就站在門口,睫毛上沾著的夜露在燈光下閃閃爍爍,像落了些碎星,而他看她的眼神,比除濕機抽走的潮氣更讓人心頭發緊。
“去休息。”他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古籍。他從文件柜里翻出個折疊床的動作很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在庫房過夜。床板展開的輕響里,他說:“我盯著就行。”
溫以寧搖搖頭,指著最上層的《金剛經》殘卷:“這部分最脆弱,需要每小時測一次濕度。”她的指甲在書脊上輕輕點了點,那里有父親補過的痕跡,“我爺爺說,守著書睡覺,它們會記得你的好。”
沈知珩的動作頓了頓。他看著她眼底的紅血絲,突然把毛毯往她懷里塞:“半小時換一次班。”他轉身時,襯衫口袋露出半截鋼筆,筆帽上的“知”字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不許耍賴。”
溫以寧被他按在折疊床上時,還抱著那本《金剛經》。毛毯上的星軌恰好罩住她的臉,某顆“星子”的刺繡線松了頭,蹭得她鼻尖發癢。朦朧間,她看見沈知珩坐在案前的背影,臺燈在他肩上投下的明暗交界線,像幅未干的水墨畫。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窸窸窣窣的響動驚醒。月光從氣窗斜切進來,照亮沈知珩的側臉——他正用放大鏡檢查她補過的書頁,指尖拂過她貼的桑皮紙,動作輕得像在撫摸蝴蝶翅膀。他的鋼筆懸在修復筆記上,筆尖的墨在“蟲洞處理方案”旁,畫了個小小的星符,與她補的位置分毫不差。
溫以寧屏住呼吸的瞬間,看見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是片銀杏葉,用透明膠帶小心地貼在筆記本上,葉脈的紋路與她那枚書簽完全重合。膠帶邊緣的氣泡里,卡著根極細的紅絨線,是從她胸針上掉的,那天在臨江樓被林薇薇扯松了線頭。
晨光爬上書架第三層時,溫以寧終于舍得閉上眼。半夢半醒間,她感到有人替她掖了掖毛毯,指尖不經意間碰到她的手腕——那里還留著他昨晚抓過的溫度,像道不會消失的星軌。庫房里靜得能聽見除濕機的嗡鳴,和著他筆尖劃過紙張的輕響,在晨光里織成張溫柔的網。
再次醒來時,折疊床旁的案頭擺著份早餐。豆漿杯的蓋子上,用馬克筆寫著“趁熱喝”,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溫以寧捏著杯子的瞬間,發現杯壁的溫度剛好——不燙嘴,也不會涼得傷胃,像他做什么事都帶著的那種分寸,藏在笨拙的關心底下,需要慢慢品才能嘗出味道。
她抬頭望向庫房深處,沈知珩正站在陽光下整理古籍。他的襯衫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漬,像幅被打濕的星圖。當他轉身的瞬間,目光與她撞在一起,兩人同時別過臉,耳尖的紅卻在晨光里燒得更旺,像兩簇悄悄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