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無數細密的銀針,無情地扎在唐昭和單薄的宮裝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水痕。她跪在尚宮局后院濕滑的青石板上,背脊挺得筆直,任憑雨水順著額發淌下,模糊了視線,卻澆不滅眼底那片深潭般的冷靜。
身前幾步遠,尚宮局司膳趙嬤嬤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布滿了毫不掩飾的刻薄與陰狠。她手中托著一個打開的錦盒,盒內本該躺著那支價值連城的南海貢品——赤血珊瑚簪,如今卻空空如也。幾個同樣跪著的低階宮女瑟瑟發抖,頭埋得幾乎要碰到地面。
“說!昨日最后經手這錦盒的,都有誰?”趙嬤嬤的聲音尖利,穿透雨幕,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威壓。
一個管事姑姑立刻上前,指著唐昭和另外兩個小宮女:“回嬤嬤,是她們三個!昨日申時三刻,由她們從庫房取出,送至司珍房備錄。路上未曾停留!”
“未曾停留?”趙嬤嬤冷笑一聲,目光如毒蛇般掃過三人,“那簪子難道長了翅膀飛了不成?還是說……你們三個賤蹄子,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嬤嬤明鑒!奴婢萬萬不敢!”另外兩個宮女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額頭撞在石板上砰砰作響。
唐昭和沒有磕頭,也沒有尖叫。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她的目光卻異常清晰,越過趙嬤嬤,落在她身后那幾位神色各異、袖手旁觀的掌事姑姑和太監身上。她們的眼神里,有幸災樂禍,有漠然,也有不易察覺的審視。
她知道,這支簪子丟了是假,借題發揮是真。她這個因父兄獲罪被沒入掖庭的“罪奴”,身份本就敏感。趙嬤嬤是清河長公主安插在尚宮局的人,最近正與司珍房的李尚宮斗得厲害。而自己,前日因一點微不足道卻顯眼的“小機靈”,被李尚宮隨口夸了一句。這,大概就是今日這場禍事的源頭。
趙嬤嬤的目光最終釘在唐昭和身上:“唐昭和,你父兄皆是戴罪之身,你入宮便是戴罪之身!是不是你賊心不死,想偷了這御賜之物,換些銀錢,或是……傳遞什么不該傳遞的消息?”這頂帽子扣下來,足以讓她萬劫不復。
唐昭和深吸一口帶著水汽的冰冷空氣,壓下翻騰的屈辱與怒火。求饒無用,辯解更顯得蒼白,只會被當做狡辯。她需要破局,需要找到那個真正被選中的“替罪羊”,或者,讓趙嬤嬤自己踩進陷阱。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雨聲,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嬤嬤,簪子貴重,若真是奴婢們偷了,此刻必然惶恐不安,急于尋找替罪羊或互相攀咬?!?/p>
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掃過身邊兩個抖如篩糠的同伴,又看向趙嬤嬤身后一個眼神閃爍、手指下意識絞著衣角的年輕掌事姑姑(王掌事),最后才重新迎上趙嬤嬤審視的目光。
“然而,嬤嬤請看,”唐昭和的聲音不急不緩,“她們二人(指身邊宮女)驚懼過度,心神已亂,若真是賊,此刻怕是早就漏洞百出,互相指摘了??伤齻兂撕霸?,并無他言。此其一。”
“其二,如此貴重之物,若被奴婢這等低階宮女所竊,如何帶出宮門?宮禁森嚴,搜身查驗是必經之事。藏匿?這簪子形制獨特,極易暴露。偷竊,對奴婢而言,是十死無生的絕路,弊遠大于利。奴婢雖愚鈍,也知‘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
趙嬤嬤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這罪奴竟能條理清晰地分析?她冷哼:“巧舌如簧!照你這么說,簪子是自己跑了?”
“不,”唐昭和微微搖頭,目光似無意般掠過王掌事,“簪子不會跑,但人心會變。嬤嬤細想,昨日從庫房到司珍房,雖說是奴婢三人經手,但途中必經西六宮夾道,那條路雖僻靜,卻也偶有貴人車駕或巡視侍衛經過。再者……”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看到王掌事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再者,司珍房備錄入庫,也并非只有奴婢三人接觸錦盒。入庫之時,李尚宮與王掌事皆在當場,核驗無誤后才簽收封存。若說嫌疑,昨日所有經手之人,豈能獨獨歸咎于奴婢三人?如此倉促定罪,恐難服眾,更怕……會令真正的竊賊逍遙法外,甚至可能……禍水東引?”
“禍水東引”四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像重錘砸在趙嬤嬤心上。趙嬤嬤與李尚宮不和,這是公開的秘密。唐昭和這是在暗示,這簪子失竊,可能是李尚宮那邊的人搞鬼,意圖栽贓給趙嬤嬤管理下的宮女,打擊她的威信!
趙嬤嬤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她死死盯著唐昭和,又狐疑地掃了一眼身后的王掌事。王掌事被她看得一哆嗦,慌忙低下頭。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搜查的小太監急匆匆跑進來,附在趙嬤嬤耳邊低語幾句,眼神還瞟了王掌事一下。趙嬤嬤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唐昭和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知道,自己賭對了。昨夜她就注意到,王掌事與庫房一個小太監(是李尚宮遠親)私下接觸時神色慌張。她當時并未聲張,只是在今早事發后,借著混亂,巧妙地讓一個曾受過她一點小恩惠(幫忙遞過家書)的粗使小太監(福安),在搜查時重點“關注”一下王掌事的住處附近。
果然,福安機靈,大概“恰好”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比如王掌事負責的花圃假山石縫),發現了被匆忙丟棄、包裹簪子的殘破絲帕一角——那絲帕的料子,正是司珍房小宮女們統一領用的,但上面繡著一個不起眼的“王”字標記。
“王巧兒!”趙嬤嬤猛地轉身,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愚弄的暴怒,“你好大的膽子!”
王掌事嚇得噗通跪倒:“嬤嬤!奴婢冤枉!不是奴婢!是……是……”她驚恐的目光掃向唐昭和,又掃向其他人,語無倫次。
“是什么?”趙嬤嬤厲聲逼問,“還想攀咬誰?人贓俱獲,你房中搜出的贓銀又是怎么回事?”
王掌事徹底癱軟在地,面如死灰。她知道完了,自己成了兩方斗法的犧牲品。她怨恨地瞪向唐昭和,卻見那跪在雨中的女子,依舊脊背挺直,低垂著眼簾,仿佛周遭的喧囂與她無關。
趙嬤嬤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火。王巧兒是她手下的人,出了這種事,她也臉上無光。但比起被李尚宮那邊栽贓成功,犧牲一個掌事保住面子,并借機反咬李尚宮治下不嚴,顯然是更好的選擇。她陰鷙的目光再次落在唐昭和身上。
“唐昭和,”趙嬤嬤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卻少了幾分殺意,“你倒是……有幾分急智。起來吧?!?/p>
雨勢漸小。唐昭和緩緩站起身,膝蓋的刺痛和濕冷的衣物讓她微微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穩。她低眉順眼:“謝嬤嬤明察?!毙闹袇s無半分僥幸逃脫的喜悅,只有冰冷的算計:這一關過了,但趙嬤嬤的警惕和忌憚只會更深。清河長公主這條線,暫時還不能指望,反而要更加小心。
“今日之事,到此為止!”趙嬤嬤對著眾人,聲音帶著警告,“管好自己的嘴!王巧兒監守自盜,證據確鑿,押下去,按宮規處置!至于你們三個……”她瞥了一眼唐昭和及另外兩個宮女,“算你們走運,各自回去,禁足三日,好好反省!”
兩個宮女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下。唐昭和恭敬地行禮告退,轉身離開這冰冷的修羅場。踏出院門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遠處回廊下,一個身著深紫色太監總管服飾、面容沉靜無波的身影,正負手而立,遠遠地注視著這邊。那是首輔蕭徹在宮中的耳目之一,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
馮保的目光與唐昭和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一瞬,那目光深邃,不帶任何情緒,卻讓唐昭和心頭一凜。她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融入濕漉漉的宮墻陰影之中。
她知道,自己這只深潭里的“潛龍”,今日雖借勢掙脫了第一道絞索,卻也因這“勿用”之時的鋒芒初露,落入了更高層棋手的眼中。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滴落頸間,唐昭和攏了攏濕透的衣襟,眼底深處的寒潭之下,是悄然燃起的、名為野心的星火。這深宮,步步殺機,卻也處處是棋盤。今日她以身為餌,以智為刃,破開了一條生路。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遠處,馮保收回目光,對身邊的小太監低語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去稟報蕭相,就說……深宮棋局里,終于出了顆有意思的棋子。名,唐昭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