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紙條被揉捏得幾乎嵌入皮肉，那行力透紙背的詰問——“汝欲為刀耶？為執刀者耶？”——如同烙鐵，燙在唐昭和的心頭。

為刀？鋒利，卻身不由己，終有折損崩斷之日。李尚宮的凄慘下場，就是前車之鑒。

為執刀者？談何容易！如今的她，不過是清河長公主手中一把剛見血的利刃，連刀柄都未能握穩，何談執掌？

蕭徹這一問，看似給選擇，實則是逼她表態，更是試探她的野心與器量。

唐昭和緩緩松開手，將皺巴巴的紙條湊近桌上的油燈?；鹈缣S，舔舐著紙角，迅速將其吞噬，只留下一縷青煙和淡淡的焦糊味。她沒有答案，至少此刻沒有。但她知道，她需要讓蕭徹看到她的價值，一種超越“刀”的價值。

手腕的傷在御醫的精心調理和長公主賜下的名貴藥膏作用下，愈合得很快，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如同一個無聲的勛章，也像一個永恒的警示。她依舊盡職盡責地照料著那盆已重現盎然生機的金盞菊，細心打理著擷芳殿的貴重器物，對云袖恭敬有加，仿佛那場驚心動魄的清洗從未發生。

但暗地里，她的目光投向了更深、更廣的地方。

長公主賞賜的素銀嵌青玉鐲子和玉肌膏被她小心收好，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恩寵”的枷鎖。她開始利用二等宮女的身份和云袖賦予的便利，有意識地接觸擷芳殿的文書往來——并非核心密件，而是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宮廷用度記錄、器物調撥清單、甚至是一些抄錄的詩詞歌賦。

她的目標很明確：模仿。

模仿清河長公主批閱日常庶務時留下的、特有的、略帶慵懶卻隱含鋒棱的筆跡；

模仿云袖處理殿務時常用的、簡潔干練的措辭；

模仿宮中各種往來文書的標準格式與慣用套話。

機會，總青睞有準備的人。

這日，長公主因前夜與幾位宗室親王密議至深夜，精神倦怠，偏又收到內廷司送來的一摞關于今年冬節慶典器物采買與陳設的繁瑣請示。她只翻看了幾頁，便不耐地揉著額角，對侍立一旁的云袖道：“這些瑣事，看得人頭疼。你看著擬個章程，回頭報與本宮知曉便是?！闭f完，便由宮女攙扶著去暖閣小憩了。

云袖捧著那摞文書，也是眉頭緊鎖。她雖能干，但長公主的筆跡和那份獨特的批示風格，她很難模仿得精髓，尤其是一些需要長公主“畫押”以示知曉的關鍵條目。

唐昭和恰在此時捧著一盆新修剪好的水仙進來更換。她敏銳地捕捉到云袖的為難，放下水仙，垂手恭立，輕聲道：“云袖姑姑，可是為這些文書煩擾？奴婢在旁伺候筆墨時，曾留心看過殿下批閱此類庶務的筆鋒……或許，奴婢可以試著謄錄一份草擬稿，姑姑看過后再潤色定奪？”她姿態放得極低，只提“謄錄草稿”和“筆鋒”，絕口不提“模仿”或“代筆”。

云袖審視地看著她。唐昭和眼神清澈，態度恭謹，手腕上的傷痕尚未完全消退。她想起唐昭和識字，且條理清晰（之前查器物時的記錄就十分工整），又想到長公主對此女的“興趣”和隱隱的栽培之意……或許，可以一試？總比自己寫出來不像強。

“你……試試看吧?！痹菩鋵⑽臅蛯Ｓ玫闹焐肮P遞給她，指了指角落的書案，“就在這兒寫，我看著?！?/p>

唐昭和深吸一口氣，在書案前坐下。她沒有立刻動筆，而是先快速瀏覽了所有文書內容，把握住核心要點和長公主可能關注的重點（哪些要節儉，哪些要彰顯皇家氣派，哪些涉及敏感人物需謹慎處理）。然后，她提起筆，凝神靜氣。

落筆的瞬間，她整個人的氣質都似乎發生了變化。那份屬于低階宮女的謹小慎微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而專注的力量。手腕懸停，朱砂筆尖落在素箋上，行云流水，卻又帶著一絲長公主特有的、不經意的拖曳感。措辭上，她模仿云袖的簡潔，卻又巧妙地融入了幾處長公主日常說話時愛用的、略帶玩味的轉折詞，使得批示意見既清晰明確，又隱隱透著一絲上位者的慵懶與不容置疑。

云袖站在她身后，越看越是心驚。那筆跡……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幾個關鍵字的轉折和收筆，幾乎能以假亂真！更難得的是那份神韻，那份對長公主心思的揣摩！這唐昭和……簡直是個妖孽！

不到半個時辰，一摞文書的“謄錄草稿”便已完成。唐昭和恭敬地雙手呈給云袖：“姑姑請看，奴婢胡亂寫的，恐污了姑姑的眼?！?/p>

云袖接過來，仔細翻閱，半晌無言。她抬頭，深深地看著唐昭和，眼神復雜難辨：“你……很好?！彼龥]再多說，拿起那份草稿，又稍作幾處調整（主要是強化了長公主的威嚴口吻），便親自送去給剛起身的長公主過目。

暖閣內，清河長公主漫不經心地翻看著那份“草擬章程”，當看到那些熟悉的、幾乎與自己無異的朱批筆跡時，她的手指微微一頓。她抬眼看向云袖：“這是你擬的？”

云袖心頭一跳，不敢隱瞞：“回殿下，是唐昭和謄錄的草稿，奴婢略作潤色。”

長公主的目光重新落回紙上，指尖劃過那流暢的朱砂字跡，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哦？倒真是……一筆好字?！彼畔挛臅?，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看來本宮這擷芳殿里，還真是藏龍臥虎。讓她以后，多幫你分擔些筆墨上的事吧。有些無關緊要的往來文書，她擬了，你看了，報我一聲便是?！?/p>

消息很快在擷芳殿核心圈子里傳開。唐昭和，這個因救花擋災而晉升的二等宮女，如今竟得了長公主的默許，開始接觸部分殿務文書！這簡直是一步登天！

羨慕、嫉妒、探究的目光如影隨形。但唐昭和依舊低調，每日除了照料花草、清點器物，便是埋首于書案，一絲不茍地處理那些云袖分派過來的、確實“無關緊要”的文書。她的筆跡越來越純熟，對長公主心思的揣摩也越來越精準。

這天夜里，當值的唐昭和獨自在偏殿的書案前整理文書。燈火如豆，映著她沉靜的側臉。她鋪開一張最普通的素箋，沒有用朱砂，而是蘸取了尋常的墨汁。她閉目凝神片刻，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蕭徹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然后，她落筆。

筆走龍蛇，不再是模仿長公主的慵懶鋒棱，也不是云袖的簡潔干練，而是一種全新的、屬于她唐昭和自己的風骨！力透紙背，銀鉤鐵畫，帶著一種隱忍的鋒芒和破繭欲出的磅礴意志！她在紙上，默寫了一段《鬼谷子·捭闔篇》中的句子：

“捭闔者，道之大化，說之變也。必豫審其變化，吉兇大命系焉?！?/p>

（捭闔之術，是大道運行的關鍵，是游說變化的根本。必須預先審察事物的變化，吉兇禍福的命運就系于此。）

字字如刀，仿佛要將那素箋刺穿！這不僅僅是默寫，更是她對蕭徹那個終極問題的無聲回答——她不甘為刀！她要掌握這“捭闔”變化之道，將自身的吉兇命運，牢牢系于自己手中！

寫罷，她凝視著那力透紙背的字跡，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片刻后，她將這張紙湊近燈火，看著墨跡在火焰中迅速焦黑、蜷曲、化為灰燼。

就在灰燼飄落的瞬間，窗欞上傳來極其輕微、富有節奏的三下叩擊聲——篤、篤、篤。

唐昭和心中一動，迅速吹熄燈火，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月光下，馮保那張沉靜無波的臉出現在窗外陰影里。他沒有看唐昭和，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堆尚有余溫的紙灰上，又迅速移開，聲音低得如同耳語：

“筆鋒藏骨，雛鳳清音。相爺問：既知捭闔，可敢入局？”

（你的筆跡已顯露風骨，如同雛鳳初鳴。相爺問：既然你已懂得捭闔變化之道，可敢真正踏入這盤棋局？）

唐昭和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是更沉穩有力的搏動。她迎著馮保的目光，沒有回答敢或不敢，只是清晰而低緩地吐出四個字：“愿聞棋路。”

（我洗耳恭聽棋局的規則與走向。）

馮保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贊許。他不再多言，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深宮的夜色之中。

唐昭和輕輕關上窗欞，隔絕了外面冰冷的月光。她回到書案前，指尖拂過冰冷的硯臺，上面還殘留著墨的余香。

燈下墨痕已燼，心中棋局方開。

蕭徹拋出了棋子，長公主緊握著刀柄。

而她，唐昭和，這只潛藏于深宮幽潭的幼龍，終于要張開鱗爪，去觸碰那真正攪動風云的棋枰。

為刀？為執刀者？

她選擇，做那落子無悔的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