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順著乾元殿偏殿高闊的琉璃檐角傾瀉而下，在殿前石階上砸開萬千水花，發出連綿不絕的嘩然巨響，仿佛天地也在為這動蕩的帝都發出悲鳴。殿內，數盞巨大的青銅仙鶴燈盞在穿堂風中搖曳，將殿中諸人肅穆凝重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光影晃動，氣氛沉凝得如同凍結。
首輔蕭徹，須發皆白，深紫蟒袍一絲不茍，端坐于左首紫檀圈椅，面沉如水，一雙閱盡滄桑的老眼低垂，目光落在自己交疊于膝前的手背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首是清河長公主，一襲華貴的玄色蹙金宮裝，雨水沾濕了她裙裾邊緣的繁復金線，她端著一盞早已冷透的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杯，鳳眸深處卻跳躍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興奮光芒。三法司的主官——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依次肅立在下首，官袍被殿外的寒氣浸透，面色一個比一個難看，眼神在殿中那唯一站立的黑色身影與首輔之間游移不定。
唐昭和站在大殿中央，一身玄色勁裝緊裹，濕透的袍角還在緩緩向下滴著水珠，在她腳邊聚成一小灘深色的水漬。她脊背挺直如孤峭青松，無視殿內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威壓和那些或審視、或猜忌、或敵意的目光，將手中兩件東西，重重地拍在了御前那張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紫檀御案之上！
“砰！”
一聲悶響，如同驚雷炸在每個人的心頭。
“此物，”她的聲音清冽如冰泉，穿透雨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自天工坊爆炸核心廢墟尋得！北燕特制淬毒弩箭殘骸！箭桿之上，‘瞑瞳’印記猶存！”
那半截烏黑扭曲、帶著猙獰倒刺的弩箭，尾部那只半睜半閉的詭異眼睛在燈火下泛著幽光，像毒蛇的窺視。
“此乃江州八百里加急，御史沈硯呈報三司及內閣之奏本！”她將另一份厚實的、邊緣被雨水浸染得發黑的奏章連同里面厚厚的供狀、勘查錄、名單，向前一推，“江州漕倉爆炸案，罪魁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之心腹高洪！勾結北燕暗樁‘老刀’，私藏猛火油，按圖布置炸點，毀糧焚倉，刺殺欽差！證據確鑿，人證畫押！”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殿中每一張臉，最終定格在首輔蕭徹那古井無波的臉上，一字一句，敲骨吸髓：“天工坊，工部火油秘點，賬冊代號‘火鳳焚城’第一處！江州漕倉，第二處！手法如出一轍，物證遙相呼應！北燕慕容梟麾下死士執行‘火鳳焚城’計劃，意圖焚毀我京畿重地，制造大亂！而內應，直指司禮監掌印——劉瑾！”
“嘩——！”
殿內死寂被瞬間打破。三法司主官齊齊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煞白。江州案已是潑天大罪，如今竟與帝都這場險些將半個西城化為焦土的爆炸連成一線！通敵叛國，毀糧焚城，刺殺朝廷命官…無論哪一條，都足以誅滅九族！而目標，竟是權勢熏天、天子近侍的司禮監掌印！
長公主捏著玉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發白，她猛地抬眼看向唐昭和，又飛快地瞥了一眼蕭徹，眼底的興奮幾乎要溢出來。好一個唐昭和！好一把快刀！竟在如此短的時間，以雷霆之勢，將相隔千里的兩條罪證鐵鏈死死扣在了一起，矛頭直指劉瑾！
蕭徹終于抬起了眼皮。那雙渾濁卻深不見底的老眼，沒有去看那支帶著邪異印記的弩箭，也沒有去看沈硯那字字泣血的奏章，而是落在了唐昭和那張被雨水沖刷后更顯冷峭的臉上。他沉默著，殿內只剩下殿外狂暴的雨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
半晌，蒼老而沉緩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平穩：“唐正使。”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心的稱量，“證據…確實駭人聽聞。然，江州一案，主犯高洪已然伏誅？其供狀，只言受高洪指使，可有…直接指認劉公公的鐵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支弩箭：“至于此物…北燕賊子潛入帝都，制造事端，其心可誅。但這‘瞑瞳’印記…詭異莫測。焉知不是賊人故布疑陣，混淆視聽？僅憑此物，便斷定劉公公通敵…唐正使，是否…操之過急？是否…有被這‘瞑瞳’之主刻意引導之嫌？”老辣如他，瞬間找到了兩個突破口：切割劉瑾與直接罪證的聯系，并將那致命的“瞑瞳”印記模糊化，暗示唐昭和可能被第三方利用。
棄卒保帥，禍水旁引！他試圖將劉瑾從“主謀”的位置，推到“御下不嚴”、“被奸人蒙蔽”的境地，同時將唐昭和也拖入“被人當刀使”的嫌疑之中！
長公主心中冷笑一聲。老狐貍！死到臨頭還想玩文字游戲，壁虎斷尾！她放下玉杯，清脆的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首輔大人此言差矣！”長公主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如同金玉相擊，“高洪是誰的心腹？滿朝皆知！若無劉瑾授意，他一個奴才，焉敢私通北燕，行此誅九族之罪？此其一！其二，這‘瞑瞳’印記…”她鳳眸流轉，目光刻意在蕭徹臉上停頓了一瞬，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警告，“江州爆炸前，沈御史察覺其影；帝都爆炸后，其印便烙在這北燕兇器之上！這豈是巧合？此乃有人，借慕容梟這把刀，在攪動我大胤的乾坤！其意…恐不在區區一個閹奴！”
她微微傾身，無形的壓迫感直逼蕭徹：“值此國難當頭，社稷危殆之際，首輔大人身為百官之首，當以江山為重！若因一時…顧念舊情，或心存疑慮，而縱放國賊，貽誤戰機…恐非社稷之福，亦非…陛下之愿！”字字句句，都在逼蕭徹表態，逼他放棄劉瑾，同時點破那“瞑瞳”之后更深的陰影——謝明微的存在，已讓這場博弈的層次，超出了單純的敵我！
蕭徹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窒。長公主的威脅，赤裸而尖銳。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當然知道“瞑瞳”意味著什么，那是一個連他都感到忌憚的名字。長公主這是在告訴他：保劉瑾，就是與那陰影為伍，就是不顧社稷！這頂大帽子扣下來…
“殿下所言…甚是。”蕭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沙啞，仿佛喉嚨里堵著砂礫。他緩緩站起身，身形在這一刻顯得有些佝僂，但目光卻轉向了唐昭和，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的力量：“國賊當道，社稷蒙塵。唐正使既已掌握此等鐵證，當以雷霆手段，肅清妖氛，以安天下！”
切割完成！在長公主點破“瞑瞳”陰影和社稷大義的逼視下，這位老謀深算的首輔，終于親手將劉瑾這枚曾經重要的棋子，推向了斷頭臺！
唐昭和心中毫無波瀾，蕭徹的反應完全在她推演的無數種可能之中。《鬼谷子·權篇》有云：“說人主者，必與之言奇；說人臣者，必與之言私。”對長公主，點破“瞑瞳”之奇，激起她對幕后之人的忌憚與掌控欲；對蕭徹，則以社稷大義（公）與潛在威脅（私）相逼，迫其就范。此局，已成！
“謝首輔大人、長公主殿下明斷！”唐昭和抱拳，聲音斬釘截鐵，再無絲毫轉圜余地。她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殿外風雨，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刺骨的殺伐之氣，響徹大殿：
“馮保！”
“卑職在！”殿外陰影中，馮保如幽靈般閃身入內，單膝跪地，雨水順著他黑色的甲胄流下。
“持我刑獄司令牌，調動‘夜梟’全部人手，會同金吾衛、五城兵馬司！按既定名冊，即刻搜捕、剿殺潛伏帝都之北燕‘火鳳’死士！凡遇抵抗，格殺勿論！我要慕容梟在帝都的爪子，天亮之前，盡數斬斷！”
“遵令！”馮保眼中兇光一閃，領命而去，身影瞬間沒入殿外的暴雨之中。
“飛鴿傳書江州沈硯！”唐昭和的聲音毫不停歇，“令其持王通畫押供狀，押解一干江州案涉事人證、物證，星夜兼程，火速進京！沿途著州府派兵護送，不得有誤！”
“是！”一名候命的刑獄司屬官領命，飛奔出殿。
最后，她的目光轉向三法司那三位面無人色的主官，聲音冷冽如九幽寒冰：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聽令！”
三位主官渾身一凜，慌忙躬身：“下官在！”
“即刻點齊本部精銳衙役、官差！持本部印信，隨本官…”唐昭和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包圍司禮監！緝拿叛國巨閹——劉瑾！凡有阻撓者，以同謀論處！”
“轟隆——！！！”
殿外，一道前所未有的慘白電光撕裂整個天幕，瞬間將昏暗的偏殿照得亮如白晝，映亮殿中每一張或驚駭、或決絕、或恐懼的臉龐。緊隨其后的一聲炸雷，仿佛天穹崩塌，震得整個乾元殿都在簌簌發抖！窗欞狂顫，燈燭亂搖！
“呼啦——！”殿門被狂風吹開，裹挾著冰冷的雨氣席卷而入，吹得眾人衣袍獵獵作響。
就在這天地變色的雷光與狂風之中，唐昭和霍然轉身，玄色衣袍在氣流中翻涌如墨云。她看也不看蕭徹和長公主，目光穿透殿門，直刺向那重重雨幕深處、代表著內廷最高權勢的司禮監方向，仿佛已然鎖定了那深宮陰影中臃腫而驚惶的身影。
“走！”
一聲令下，如同驚雷之后的戰鼓！她率先大步踏入那傾盆的暴雨之中，背影決絕如孤峰，再無回頭之意。三法司的主官被那氣勢所懾，慌忙踉蹌跟上，官袍瞬間被澆透，狼狽不堪，卻又不敢有絲毫遲疑。一場注定震動整個大胤權力核心的風暴，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撲向了風雨飄搖的司禮監！
司禮監值房深處。
巨大的青銅仙鶴香爐里，昂貴的龍涎香早已燃盡，只余下一爐冰冷的死灰。燭火在穿堂風中瘋狂搖曳，將劉瑾那張慘白浮腫、布滿褶子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窗外傳來的陣陣喊殺聲、兵甲碰撞聲，以及那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近在咫尺的驚雷，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
他肥胖的身軀癱在寬大的紫檀太師椅里，像一灘融化的油脂。價值千金的蟒袍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臃腫顫抖的輪廓。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緊閉的房門，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急劇收縮著，里面翻騰著絕望、不甘，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唐…唐昭和…小賤人！咱家…咱家是陛下身邊的人！是伺候過先帝的老奴！你敢…你敢動咱家一根手指頭？！”他嘶啞地低吼著，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充滿了色厲內荏的虛弱。然而，那吼聲很快被窗外一聲清晰的、屬于他心腹太監的凄厲慘叫打斷。
“啊——！”
那慘叫如同最后的喪鐘。劉瑾渾身肥肉猛地一顫，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下去。但下一刻，一股更深的、毒蛇般的怨毒從他眼底最深處猛地竄起！那渾濁的老眼中，最后一絲人性和理智迅速褪去，只剩下純粹的、毀滅一切的兇戾與瘋狂！
他猛地抓住太師椅的扶手，指甲深深摳進堅硬的紫檀木中，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低吼，死死盯著那扇隔絕了他與外面索命煞星的門。
“好…好得很！想咱家死？想踩著咱家的尸骨往上爬？”他神經質地低笑起來，笑聲扭曲而怨毒，“唐昭和…小賤人！咱家就算是死…也要拉上整個帝都…給咱家陪葬！那‘火鳳’…可不止一處啊…嗬嗬嗬…”
窗外，一道撕裂夜幕的電光閃過，瞬間照亮了劉瑾那張因極致怨毒而徹底扭曲的面孔，和他眼中那抹不顧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