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的晨光，和五十年前沒什么兩樣。

蘇晚坐在畫室里，看著陽光透過天窗，在畫紙上投下一塊菱形的光斑，像極了她第一次走進中央美院畫室時，落在畫架上的那束。她手里握著支鉛筆，筆尖在紙上輕輕摩挲，勾勒出窗臺上那盆月季的輪廓——是繼父種的品種，每年這個時節，總會開出淺粉色的花。

“牛奶晾溫了。”陸知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點老年人才有的沙啞，卻依舊溫和。他端著個白瓷杯走進來，杯沿上還留著圈淡淡的奶漬，是他們用了大半輩子的那只。

蘇晚抬起頭，看見他鬢角的白發被陽光染成了金灰色，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像個認真做題的老學生。這副模樣，和他高中時趴在課桌上解物理題的樣子，奇異地重合在了一起。

“畫什么呢？”他把牛奶放在畫具旁，視線落在畫紙上。

“畫咱們院兒里的花。”蘇晚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盛著陽光的小水洼，“你看這花瓣的弧度，像不像曉語做的櫻花酥？”

陸知珩彎下腰，仔細看了看：“是有點像。不過她做的酥餅，邊角更圓些。”

兩人都笑了。笑聲落在畫室里，驚起了窗臺上那只老布偶貓，它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尾巴掃過旁邊的相框——那是蘇晚女兒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姑娘抱著個扎羊角辮的小男孩，眉眼間有蘇晚的影子，也有陸知珩的沉靜。

蘇晚拿起畫筆，蘸了點鵝黃色的顏料，小心翼翼地往花瓣上添光影。顏料沒穩住，滴在了手背上，順著皺紋往下滑，像顆小小的流星。

“又弄臟了。”陸知珩抽了張紙巾遞給她，紙巾上印著簡單的幾何圖案，是他退休后特意讓人定制的，“跟你第一次畫黑板報時一樣，總愛蹭一身顏料。”

蘇晚接過紙巾，指尖觸到他的手，兩人的皮膚都帶著老人特有的松弛，卻依舊能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溫度。她想起高二那年，在圖書館里，他幫她夠到《藝術概論》時，兩人交疊的手背上落著的陽光，也是這樣暖烘烘的。

畫紙上的月季漸漸有了生氣。蘇晚忽然想起，繼父每天早上摘一朵插進她畫具旁的習慣，已經堅持了二十年。今天的那朵就插在牛奶杯旁邊，花瓣上還帶著點露水，像他貼在收音機上的“加油”便簽，笨拙又真誠。

“你看這光影。”蘇晚指著畫紙，“是不是跟那年藝考時，畫板背面貼的全家福上的陽光很像？”

陸知珩湊近了些，老花鏡滑得更厲害了：“是很像。那天你在胡同里轉圈，裙擺飛起來的樣子，也像朵花。”

他說的是收到中央美院合格證的那天。那張照片被放在第九本相冊里，旁邊是女兒第一次拿起畫筆時，畫的那串歪歪扭扭的星星。

蘇晚放下畫筆，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溫熱的甜意在舌尖散開，像陸知珩當年每天給她帶的熱包子，像母親后來蒸的熱饅頭，像夏曉語婚禮上的喜糖，像“畫與糖”甜品店里賣得最好的焦糖布丁。

原來那些曾經覺得熬不過去的苦，真的會在時光里，慢慢釀成回甘。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腹上有常年握筆磨出的厚繭，指甲縫里還嵌著點顏料，洗不掉了。可這雙手，畫過涼饅頭的委屈，畫過熱包子的溫暖，畫過物理公式的浪漫，畫過孩子們眼里的星光，畫過一整個閃閃發光的人生。

“再畫一張？”陸知珩拿起另一張素描紙，鋪在她面前，“畫咱們倆，坐在院子里曬太陽。”

蘇晚笑著點頭，重新握住畫筆。晨光落在她的畫紙上，也落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那些藏著顏料的紋路，像極了開在時光里的小太陽，溫暖又明亮。

窗外的月季開得正好，繼父種下的那株，今年又抽出了新的枝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