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小年。寒氣比前幾日更甚，像無數淬了冰的細針，扎透棉襖鉆進骨縫。天空陰沉如鉛，低低壓著屋頂。屋檐下，新結的冰凌粗壯森冷。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冷，裹緊了村子。
堂屋門“吱呀”的推開，卷進裹著雪沫的寒氣，浮灰驚惶騰起。陸廣厚剛掃完院，拄帚站在回廊口哈氣暖手。抬眼一看，那張刻滿風霜的臉無波無瀾，唯有渾濁的眼驟然瞇起，似被寒風里裹挾的銳物刺到。
門口三人。臃腫的深藍棉襖，厚棉帽低壓，帽耳耷拉結霜。為首中年人面色黝黑，瘦頰深紋，眼神掃過屋內，帶著鉤子般的審視。身后兩青年：高瘦者眼飄忽四瞟；矮壯者板臉抿唇。他們胸前口袋，巴掌大的金屬徽章——紅底黃字——在灰暗屋內和門外雪光映襯下，那紅像幾點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疼。
陸建國聞聲從里屋出，懷抱著剛醒哼唧的陸明。睡意瞬間被驚疑取代，腳步釘在門口：“你們……找誰？”下意識將孩子往懷里緊了緊。
“了解情況。”中年人開口，聲不高，公事公辦，無溫度。目光越過陸建國，直刺門口陸廣厚：“戶主陸廣厚同志？”
陸廣厚沉默頷首。放下掃帚柄靠土墻，輕磕出聲。高大身軀依舊堵在回廊入口，如一道沉默的影。
“爹……”陸建國欲上前，被陸廣厚一個微不可察的手勢止住。陸廣厚側身讓出通道，無形壓力未散。
三人踱步入屋，寒氣瞬間拉低室溫。里屋傳來李秀英緊張的吸氣和小陸明受驚的哭鬧。
中年人目光如探燈，掃射泥地、破桌、矮凳、柴堆、冷灶。最終，膠著在陸廣厚洗白的軍棉襖上，又掠過嬰兒哭紅的小臉。
“陸廣厚同志，”中年人語氣稍緩，審視未褪，“聽說你早年在外面待過？做過些事？”
陸廣厚沉默點頭，眼神靜如古井。
“嗯。”中年人掏出小本半截鉛筆，哈氣暖僵指，劃拉幾筆。“何時？何地？何事？具體說說。”
陸廣厚依舊沉默。灶膛余燼火光在他溝壑臉上跳躍一瞬。他抬粗糙大手，指咽喉，擺手。動作緩慢，清晰。
“我爹……”陸建國急道，聲帶微顫，“嗓子……早年傷過，不能說話了。”他抱孩子挪前半步，試圖遮擋投向父親的目光。“是……很久前的事了。”
中年人瞇眼，本上又添幾筆。高瘦青年咕噥：“不會說話？”疑色明顯。矮壯者鼻孔冷哼。
“不會說話，總該有些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吧？”中年人盯死陸廣厚，施壓，“比如證件、信物之類的？組織上有規定，這些都要登記。”
陸廣厚目光垂落沾泥雪草木灰的舊棉鞋。輕微搖頭。
“沒了？”中年人逼問，筆尖懸停。
陸廣厚再無動作，靜立如石。堵在堂屋與回廊相接處，隔開那三人與屋內的陸建國、李秀英和孩子。
空氣凝固。灶膛余燼“噼啪”輕爆，刺耳清晰。小陸明止哭，黑亮眼茫然看眼前陌生氣息。
呼——！
一股濃郁甜香猛地從灶間大鐵鍋炸開！紅薯糊糊熟了！滾燙的甜糯氣息蠻橫沖散緊張寒意，直鉆肺腑，勾動腸胃本能蠕動。
李秀英似被香氣驚醒，強撐出屋。臉蒼白唇無色，眼帶怯，強擠笑，聲虛微顫：“同志……您看，這都晌午了，天寒地凍的……要不……先吃點熱乎的墊墊？剛剛煮好的紅薯糊糊……家里沒啥好的，就是點紅薯……”她搓手圍裙上擦，局促不安。
那甜暖氣息似有魔力。連板臉的矮壯青年喉結都滾動了一下。
中年人皺眉，目光在冒熱氣鐵鍋、李秀英蠟黃的臉、陸建國懷中孩子間逡巡。合上本子塞回懷，語氣稍緩仍冷：“不必了。我們還有事。”轉向陸廣厚：“情況已知。要實事求是。”又掃陸建國：“安心勞動。”
說完轉身即走。門“咣當”摔上，隔絕寒氣，隔絕冰冷紅徽章。
腳步聲徹底消失，陸建國才如抽筋般泄氣，背靠冷墻大口喘，冷汗涔涔。懷中陸明哼唧起來。
李秀英腿軟扶門框，唇哆嗦：“嚇……嚇死了……他們……干啥的？”
陸廣厚已回灶邊。面不改色，仿佛無事。火鉗用力捅灶洞余燼。火星飛濺又黯。不看驚魂未定的子媳，只對冷灶口，無聲搖頭。
鍋里紅薯糊糊濃稠翻滾，金黃漿液吐泡，甜香彌漫堂屋，暖融融暫驅驚寒。這香氣，是嚴冬最實在的慰藉。
“先……吃飯。”李秀英定神，聲仍顫。陸建國緩過勁，抱孩子桌邊坐。
糊糊盛粗瓷碗，黏稠拉絲，燙手白氣蒸騰。陸建國給媳婦盛滿，給父親端一碗放灶邊板凳——他慣坐灶口。
陸建國捧滾燙碗，不顧燙吸溜一大口。甘甜軟糯瞬間填滿口腔，順喉暖胃，繃緊的神經稍松。
李秀英接碗，小嘗試溫，才舀稀薄米漿喂兒子。小陸明聞香張嘴，“吧唧”吮吸，小臉滿足。
篤篤篤。院門輕響。
剛放松的兩人心又揪緊！對視驚疑。陸廣厚卻似預料。起身拉門。
門外王嬸子。手捧小瓦罐，粗布蓋口冒絲絲熱氣。她堆笑眼瞟屋內，見人都在桌有碗，松口氣。
“陸老哥，建國，秀英妹子！”王嬸子壓低聲，熱切中帶刻意，“哎喲，大冷天的！想著娃小秀英虛，熬了點稠小米粥！出油了！給秀英下奶，給娃添福！”不由分說罐塞陸廣厚手。
“嬸子，這……”李秀英忙站起，眼眶發熱。
“哎呀！鄰鄰居居說啥外道話！”王嬸子擺手，眼又掃屋內，聲壓更低：“剛……沒事吧？看那幾人從你家出……”話未完，憂色盡顯。
“沒事，嬸子，就……說了幾句。”陸建國搶話，勉強笑，臉肌微僵。
“哦哦，沒事就好！”王嬸子似放心，看陸廣厚。他依舊沉默，渾濁眼看向她時微點，似無聲道謝。
王嬸子笑深：“快趁熱吃！我得看灶了！”裹襖匆匆走。
陸廣厚端溫燙粥罐回屋，放桌掀蓋。細膩米香混厚油醇，瞬間漫開，與紅薯甜香交織，氤氳出令人鼻酸的暖。
“王嬸子……”李秀英看金黃粘稠浮厚米油的粥，淚終滾落。
陸建國無言，勺粥遞妻嘴邊。李秀英含淚咽下。溫粥入腹，殘留驚悸似被驅盡。
陸廣厚坐回灶膛小馬扎，端溫糊糊大口吃。嚼得慢而認真。灶膛余燼火星在他沉默側臉投下明滅光影。他捧燙碗，熱似暖到心。粗糙指腹無意識摩挲碗沿，目光卻沉落堂屋通回廊的門檻——青石上，除昨夜三道刻痕，此刻似又多一道無形印記。
小陸明吃飽米漿，咂嘴打嗝，瞇眼母懷暖香中睡去。
堂屋唯碗勺輕碰、灶火偶爆。
紅薯糊糊小米粥的暖香交織，頑強抵著門縫窗隙滲入的刺骨寒。這香氣，是食味，是生味，更是深冬寒鎖、人心浮動時，鄰里間沉默微光。
夜深。
陸廣厚未眠。
他坐回廊深處最濃的影里，身下磚地沁寒。
膝上橫那把锃亮厚柴刀。
月光吝嗇，透過瓦隙吝灑幾縷慘白，落他緊握刀柄、青筋虬結的手，也落腳邊墻根——那幾點枯榮草嫩芽在寒夜中倔強挺立。他低頭如石像，唯糙指在冰冷刃上來回摩挲。
專注。
柴刀刃在細微“沙沙”聲中，更冽一分。
寒氣彌漫的回廊，白晝暖香似被這冰冷摩擦與刀鋒氣徹底驅散。唯那幾片嫩葉，在月下泛著微弱、不屈的生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