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麥田里的夕陽余暉帶來的那點暖意，沒能持續到第二天。

后半夜，一場悄無聲息的寒流席卷了明川。清晨，下河村被死寂的灰白色包裹。天空陰沉得像一塊巨大、臟污的鉛板，沉沉地壓在低矮的屋頂和光禿禿的樹梢上。空氣冷得凝滯，吸進肺里像塞滿了冰碴子。屋檐下昨天還在滴滴答答的冰凌，一夜之間又變得粗壯堅硬，閃著森冷的光。

陸建國依舊在天蒙蒙亮時就扛著鋤頭出門了。腳后跟凍裂的口子被棉鞋磨得生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出門前，李秀英用燒熱的布條給他草草裹了一下，但效果有限。他咬著牙，深一腳淺一腳地匯入上工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灰白色的晨霧里。

李秀英抱著小陸明在堂屋里踱步，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壓抑的天氣，有些不安地哼唧著。陸廣厚坐在灶膛前，爐火比往日燒得旺一些，但屋里依舊感覺不到多少暖意。他默默地磨著什么，不是昨天修好的鋤頭，而是那把刃口閃著冷光的厚背柴刀。磨石在刀身上來回滑動，“沙……沙……”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節奏感。

回廊墻根下，那點枯榮草的綠意仿佛也被凍僵了，在陰冷的晨光里瑟縮著。

臨近晌午，天空依舊陰沉得沒有一絲生氣。村里反常地安靜。沒有雞鳴，沒有狗吠，沒有孩子嬉鬧的喧嘩。只有風刮過空蕩蕩的村道，卷起幾片枯葉和塵土，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李秀英剛把陸明哄睡著，放在搖籃里蓋好小被子，準備去灶間看看爐火。就在她轉身的剎那——

“嘎——！嘎嘎嘎——！”

一陣凄厲的鴉噪聲，猛地從村口老槐樹的方向炸開！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破了這死水般的寂靜！

緊接著，更多的烏鴉被驚起，撲棱棱的聲音連成一片！無數黑色的翅膀在村口低矮的天空上倉皇亂飛，盤旋不去，發出此起彼伏、驚慌失措的“嘎嘎”聲！那聲音充滿了原始的恐懼，聽得人心頭發毛。

李秀英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驚得渾身一顫，差點打翻手邊的瓦罐。搖籃里的陸明也被驚醒了，哇哇大哭起來。

“怎么回事？”李秀英臉色煞白，心臟怦怦直跳，顧不上哭鬧的兒子，幾步沖到堂屋門口，扒著門縫往外看。

村道上依舊空無一人。但那鋪天蓋地的烏鴉噪叫，卻像一層厚厚的、不祥的黑云，沉沉地壓在村莊上空。

這時，一陣帶著哭腔壓抑的呼喊聲，隱隱約約地從村口方向傳來：

“……快！快回去！關好門！別出來！”

“……天爺啊！這是要干啥呀……”

“……二狗他爹被帶走了……”

聲音斷斷續續，被風聲和鴉噪聲撕扯得破碎不堪，卻透著無比的驚恐。

李秀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比外面的寒風還要冷。她下意識地緊緊抱住了哇哇大哭的陸明，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啪嗒！”一聲輕響。

是陸廣厚放下了磨刀石。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堂屋里像一座移動的山。他沒有走向門口張望，而是徑直走到了回廊入口處，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刀尖微微下垂，刀身反射著灶膛里跳動的火光，一閃一閃。

他背對著堂屋，面朝院門方向，一動不動地站著。那沉默而堅實的背影，仿佛一道無聲的閘門，將門外那令人心悸的混亂和恐懼，暫時隔絕在外。

“爹……”李秀英抱著孩子，聲音發顫地喊了一聲，帶著哭腔。

陸廣厚沒有回頭。他只是向下壓了壓握著刀柄的手，那是一個再清晰不過的指令：安靜，別出聲。

李秀英死死咬住嘴唇，把陸明的頭緊緊按在自己懷里，試圖用身體捂住孩子的哭聲。小陸明似乎也感受到了屋內這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哭聲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小小的身體在母親懷里不安地扭動。

屋外，烏鴉的噪叫聲、隱隱約約的哭喊聲、還有某種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似乎越來越近，從村口往村子深處蔓延。但奇怪的是，沒有大聲的呵斥，沒有激烈的喧嘩，只有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感，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了整個村莊。

突然，“砰！”一聲悶響，似乎是什么沉重的東西砸在了隔壁王嬸子家的院門上！

接著是王嬸子帶著哭腔的尖叫聲：“你們干啥？！憑啥翻我家的東西？！”

“老實點！問你什么答什么！”一個嚴厲而陌生的聲音響起，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我……我啥也不知道啊！我家二狗他爹就是老實種地的！他啥也沒干啊！”王嬸子的哭喊聲充滿了驚恐和無助。

接著是粗暴的翻箱倒柜聲、瓷器碎裂聲、雞鴨驚恐的撲騰尖叫聲……混亂的聲音隔著薄薄的院墻，清晰地傳了過來。

李秀英嚇得面無人色，緊緊抱著孩子，縮在堂屋最里面的角落，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陸明在她懷里也嚇壞了，小臉憋得通紅，卻沒有再哭出聲。

陸廣厚依舊沉默地立在回廊入口，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他握著柴刀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似乎在凝神傾聽隔壁的動靜，又似乎在積蓄著某種力量。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家那扇緊閉的院門，眼神銳利如鷹隼。

隔壁的哭喊和嘈雜聲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去。腳步聲、喝斥聲似乎轉移到了更遠的人家。

死寂重新籠罩了村莊。只有那幾只被徹底驚散的烏鴉，還在遠處的樹梢上發出幾聲零星的哀鳴。

陸廣厚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村道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正朝著陸家這邊走來！

李秀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窒息！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把臉埋在孩子的小被子上，等待著那可怕的敲門聲。

腳步聲在陸家院門外停住了。

陸廣厚的身體瞬間繃緊，握刀的手臂肌肉賁張。

門外一片死寂。

幾秒鐘后，腳步聲再次響起，卻轉了方向，朝著村子的另一頭走去，漸漸遠去了。

李秀英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已經浸透了后背。

陸廣厚緊繃的身體，慢慢地松弛下來。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垂下了握著刀的手臂。刀尖輕輕點在了回廊冰冷的磚地上。

他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只是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徹底沉淀了下去，變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他看了一眼縮在角落里、臉色慘白、抱著抽噎孩子的兒媳，什么也沒說，只是走到灶膛邊，拿起火鉗，用力地捅了捅爐火。

火苗猛地竄高了一下，發出噼啪的聲響，短暫地驅散了堂屋的昏暗和寒意。

李秀英抱著孩子，癱坐在地上，無聲地流著淚。

搖籃邊，地上散落著一小塊陸明啃過、已經變得干硬的玉米餅渣。一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螞蟻，正繞著餅渣焦急地爬行著，似乎也被剛才巨大的混亂嚇壞了，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陸廣厚捅完爐火，又默默地坐回灶膛前的小馬扎上。他沒有再磨刀。他只是伸出手，在灶膛口跳躍的火光上，反復地烘烤著。火光映照著他沉默而堅毅的側臉，也映照著那把靜靜躺在他腳邊、刀鋒依舊閃著冷光的柴刀。

回廊深處，墻根下枯榮草的綠意，在爐火的余光里，顯得更加渺小，也更加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