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像被凍僵的鞭子，抽打著下河村低矮的屋脊。周叔報平安的哨聲帶來的那點微弱暖意，很快又被新一輪的寒潮和更深的沉寂吞噬。門窗上簇新的印刷體紅紙，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顯得愈發(fā)刺眼冰冷。
陸建國腳后跟凍裂潰爛的傷口反反復復，膿血浸透了裹腳的破布，每挪動一步都疼得他齜牙咧嘴。他依舊咬著牙下地，沉默得像頭負重的老牛。
李秀英的咳嗽時好時壞，抱著日漸沉重的陸明時，手臂總有些發(fā)顫。小陸明已經(jīng)快兩歲了，不再是襁褓里的嬰兒。他能扶著墻或凳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偶爾能踉踉蹌蹌地走上幾步，嘴里含糊不清地蹦出“爹”、“娘”、“不”這樣簡單的字眼，烏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對狹小世界的懵懂好奇。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陸建國拖著傷腳早早下地去了。李秀英在灶間忙著收拾，把陸明放在堂屋靠近回廊的地上。地上鋪著一塊破舊的草席。陸明扶著旁邊一條瘸腿板凳，吭哧吭哧地試圖站起來，小腳丫在草席上不安分地蹭著。
陸廣厚坐在回廊靠近堂屋入口的小馬扎上，背對著屋里。他手里拿著那塊溫熱的榆木疙瘩——那方刻著弧線和箭矢符號的木牌。他正用一小塊最細的砂石，專注地打磨著木牌邊緣最后一點毛刺。木屑像細碎的金粉，簌簌落在他沾滿泥點的棉鞋上。
“沙…沙…沙…”
緩慢而規(guī)律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回廊里回響。
陸明終于扶著板凳站了起來，得意地“啊”了一聲。他的目光被爺爺背上磨得發(fā)亮的補丁吸引，伸出小手想去抓，身子一歪，“噗通”一下又坐回了草席上。他愣了一下，沒哭，小嘴撇了撇，黑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被墻角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木箱子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陸廣厚從舊居搬來時帶來的，一直塞在堂屋最陰暗的角落，平時很少打開。箱蓋虛掩著，露出一道縫隙。
陸明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好奇地扒著箱蓋邊緣，探頭往里看。箱子里黑乎乎的，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塵土氣。他伸出小手，在里面胡亂地撥弄著，摸到了幾件硬邦邦、冰涼的東西——是幾本用牛皮紙仔細包裹著的厚冊子，邊角都磨得起了毛。
“明兒！別動那個！”李秀英端著簸箕從灶間出來，看到兒子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放下簸箕快步走過來。那箱子里的東西，她隱約知道是公公年輕時留下的，一直被他小心收著，從不讓旁人碰。
陸明被母親的聲音驚了一下，小手一縮，一本包裹著牛皮紙的書冊被他帶了出來，“啪”地一聲掉在積滿灰塵的草席上。包裹的紙散開一角，露出里面深藍色封面的一角，封面上似乎印著幾個褪色的字，但被厚厚的灰塵覆蓋，模糊不清。
灰塵被震起，在從門縫透進來的慘淡光線里飛舞。
陸廣厚磨木牌的手，驟然停住了。“沙沙”聲戛然而止。回廊里瞬間只剩下陸明好奇的“咿呀”聲和灰塵飄散的細微聲響。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沒有看地上的書，而是先落在了李秀英緊張的臉上，那眼神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李秀英被他看得心頭一緊，連忙解釋：“爹……明兒不懂事……我這就收起來……”她彎腰想去撿那本書。
陸廣厚的目光這才移向地上那本散開了包裝的書。厚厚的灰塵覆蓋著深藍色的封面，像一層沉重的歷史封印。他看著那本書，眼神變得極其復雜，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灰塵，看到了某些久遠而沉重的畫面。那里面混雜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刻骨的懷念，還有冰冷的沉寂。最終，所有的情緒都沉淀下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暗。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讓堂屋的光線都暗了幾分。他走到陸明身邊，沒有責備懵懂的孫子，也沒有看惶恐的兒媳。
他彎下腰，伸出那雙布滿老繭、沾著木屑的大手。他沒有直接去碰那本書，而是用手指捻起那散開的牛皮紙邊緣，如同觸碰一件易碎的寶物，又像是在接觸一個危險的禁忌。他一點點地將散開的紙張重新包裹好，將書本仔細地包裹起來，動作輕柔。
包裹好書冊后，他才用那雙大手，穩(wěn)穩(wěn)地將它托起，仿佛托著一塊千鈞巨石。他沒有立刻放回箱子，而是拿著它，沉默地走回回廊深處，那個最陰暗的角落。那里堆放著一些農(nóng)具和雜物。
李秀英大氣都不敢出，只是緊緊抱著陸明。陸明似乎也感受到了爺爺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同尋常的氣息，安靜下來，睜大眼睛看著。
只見陸廣厚蹲下身，在墻角扒開一堆干草和雜物，露出了下面一塊松動的地磚。他小心地撬開地磚，下面是一個淺淺的土坑。他將那本被重新包裹嚴實的書冊，放了進去。然后，他重新蓋上地磚，仔細地抹平邊緣的泥土，又將干草和雜物嚴嚴實實地覆蓋上去。
做完這一切，他才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塵土和草屑。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復雜的情緒從未發(fā)生過。
他走回小馬扎旁，重新拿起那塊榆木疙瘩和砂石。
“沙…沙…沙…”
緩慢的摩擦聲再次在回廊里響起。
李秀英這才長長松了口氣，感覺后背都被冷汗浸濕了。她連忙抱起陸明，遠離那個角落，低聲哄著：“明兒乖，以后不能亂翻爺爺?shù)臇|西了，知道嗎？”
陸明似懂非懂，小腦袋靠在母親肩頭，眼睛卻還好奇地望著回廊深處爺爺磨木牌的背影，以及墻角那堆毫不起眼的干草雜物。
堂屋里，只剩下磨木牌的沙沙聲，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沉降的塵埃顆粒，在慘淡的光線里無聲地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