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碗兒、孫狗兒剛坐下，金王孫便迫不及待地問：

“狗兒，啥掙錢的法子？快說！”

孫狗兒卻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先不說掙錢的事，你先說說，欠我倆的錢啥時(shí)候還？”

金王孫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他萬萬沒想到，這兩個(gè)“兄弟”竟是來討債的。

梁碗兒訕笑著補(bǔ)充：

“本來不想當(dāng)著阿娡的面提的，怕折了你面子。”

金王孫心頭火起，瞪著眼睛吼道：

“不就是欠你們幾個(gè)錢嗎？至于追到家里來要嗎？”

梁碗兒卻厚著臉皮笑道：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嘛。阿三，你可別怪兄弟不給你面子。”

金王孫冷笑一聲，啐了一口：

“什么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就這么點(diǎn)值幾個(gè)臭錢？”

孫狗兒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話不能這么說。兄弟歸兄弟，錢財(cái)還是要分清楚。你不守信用，傷了兄弟情分，那就怪不得我們了。”

金王孫索性耍起無賴，一攤手：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孫狗兒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王娡身上。

他掃了一眼王娡，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笑意：

“阿三，家里沒啥值錢物什……倒不如說，你這娘子，才是最值錢的。”

孫狗兒不懷好意地看著王娡，口氣中滿是戲謔：

“阿娡長得煞是好看，細(xì)皮白肉，如嫩藕一般。哪像我家那貨，尖嘴猴腮，皮糙肉厚。”

金王孫瞥了王娡一眼，冷哼一聲：

“長得好看有啥用？種田織布樣樣不行，脾氣卻不小。只不過是只會(huì)糟蹋糧食的東西。”

王娡本不愿理會(huì)這三個(gè)無賴，卻被丈夫一句“只會(huì)糟蹋糧食的東西”刺痛心口。

她猛然起身，將女兒摟得更緊，目光如刀，直刺金王孫：

“自己不成器，反倒怨起婦人來了？”

金王孫正有氣沒處撒，見王娡竟敢頂嘴，還在外人面前讓他下不來臺，頓時(shí)火冒三丈。

他幾步?jīng)_上前，抬腿狠踹。

王娡猝不及防，右胯猛地一痛，整個(gè)人像斷了線的紙鳶般跌出。

千鈞一發(fā)間，她猛地扭轉(zhuǎn)身體。

女兒貼在胸前，她的腰背卻重重砸在地上。

金俗被嚇得哇哇大哭。

金王孫還想再踹一腳，卻被梁碗兒和孫狗兒拉住。

他手指著王娡，怒目而視，嘴里罵罵咧咧：

“說你只會(huì)糟蹋糧食，你還不服！”

王娡右胯火燒火燎地疼，粗麻裙裾已蹭破碗口大的洞。

她顧不上查看傷處，顫抖著手解開襁褓——俗兒的小臉憋得通紅，哭聲卻清亮如春溪。

懸著的心總算落下，喉頭卻泛起腥甜。

她盯著地上零落的雞毛，忽然想起昨夜那個(gè)怪夢：漫天赤霞中，九只金烏繞著她盤旋不去。

王娡跌坐在地，不言不動(dòng)，連淚都不肯落下。

胯骨似要裂開，卻不及心中那股徹骨寒意來得深切。

她深知金王孫的脾性，知道哀嚎和哭鬧只會(huì)招來更多的拳腳。

她咬緊牙關(guān)，心中暗暗立誓：她不能再忍了。

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早日逃離這個(gè)魔窟。

棗兒見王娡摔倒在地，急忙跑上前扶她，一邊替她拍去身上的塵土，一邊關(guān)切地問道：

“大娘子，摔傷了沒有？俗兒沒事吧？”

說著，從她手中接過仍在啼哭的金俗。

梁碗兒見王娡仍坐在地上，半晌未動(dòng)，便笑嘻嘻地踱到她面前，探出一只手，語氣輕佻又帶著幾分試探：

“阿娡，讓阿兄瞧瞧你那塊玉佩，如何？”

王娡一驚，下意識將雙手護(hù)住胸前，指尖觸到溫潤的玉面，心跳驟然加快。

她抬眼望向梁碗兒，聲音卻輕得像風(fēng)中飄落的柳絮：

“不過是一塊普通玉佩罷了。”

梁碗兒訕笑著看向金王孫，眨了眨眼，努了努嘴：

“阿三，我昨個(gè)就說過，這玉佩……可能是個(gè)值錢物事。”

金王孫聞言嗤笑一聲，毫不在意地?cái)[擺手：

“她母家窮得連件像樣的嫁衣都置辦不起，能有什么好東西？不過是塊破石頭罷了。”

聽丈夫如此輕蔑，王娡懸著的心總算落下。

她低頭垂眸，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波瀾，后背卻已滲出一層冷汗。

她悄悄摸著玉佩背面的銘文。

那些模糊的刻痕，像是映出她眼中未落的淚。

金王孫哪里知道？

這塊玉佩對王娡而言，絕非一塊普通的石頭——它承載的是母親臧兒的囑托、家族的過往，甚至，是她命中的火種。

她閉了閉眼，記憶如潮水般翻涌開來，母親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王娡的父親王仲，雖是一介平民，卻曾在槐里縣廷任職。

而她的母親臧兒，出身卻遠(yuǎn)非尋常女子可比。

臧氏祖上曾為燕王，祖父臧荼乃項(xiàng)羽舊部，隨楚霸王起兵反秦，立下赫赫戰(zhàn)功，被封為燕王。

臧家一時(shí)顯貴，門庭輝煌。

然而，項(xiàng)羽敗亡，劉邦稱帝后，對異姓諸侯王心存忌憚。

臧荼恐懼不安，終起兵反漢，卻被劉邦親征討伐，兵敗身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臧家隨之傾覆，長子臧衍逃往匈奴，其余族人皆被貶為庶民。

即便如此，朝廷仍不放心，下令將臧氏族人及部屬盡數(shù)遷至長安，以作監(jiān)視。

臧兒出生時(shí)，臧家早已沒落。

父親臧彝雖淪為布衣，卻仍守著書禮傳家之志，教子女識字讀書，盼有一日能重振門楣。

母親田夫人更是出自齊國王室，自幼受良好教養(yǎng)，通詩書、曉禮儀，眼界見識遠(yuǎn)超常人。

在她的熏陶下，臧兒自幼熟習(xí)詩禮，琴瑟無一不精，舉止端莊，氣質(zhì)清雅。

成年后，臧兒嫁給了槐里縣的平民王仲。

王家雖非富貴人家，但家風(fēng)淳厚，王仲為人踏實(shí)，夫妻二人男耕女織，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其樂融融。

他們育有一子二女，王娡便是長女。

王娡永遠(yuǎn)記得，自己出嫁前的那個(gè)夜晚。

更鼓聲里，燭影搖曳，母親臧兒神情凝重地解開三層裹布。

最內(nèi)層是一方素絹，包裹著一枚古玉，用絲繩串起。

她顫抖著雙手，將玉佩系在女兒頸間，眼中含淚，聲音低沉卻堅(jiān)定：

“記住，餓死不能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