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提著羊角燈在前引路。
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在卵石徑上,忽大忽小如戲臺皮影。
夜風拂過花樹,帶起一陣幽香,也吹亂了她鬢邊幾縷碎發。
這宅院大得能裝下整個興仁里。
前宅的梆子聲,要傳三道回廊才到后堂。
王娡緩步而行,星眸穿過花樹的芬芳,心如潮涌,恍如隔世。
昨日她還在金家漏雨的茅屋里數著米粒,而今卻踩著田府卵石徑上的清露。
一步一景,步步生蓮。
轉過九曲回廊,忽見數株石榴樹立在道旁。
榴花如火般燦爛,春雖去遠,卻在仲夏的夜晚爭相開放。
那紅艷艷的花影,映在她眼底,像是命運悄然綻放的一抹亮色。
榴樹后面,露出一扇朱漆小門。
云舒推開門,月光如銀紗,籠住青磚鋪就的天井。
階前的石臼里,游著幾尾紅鯉,鱗片映著月光,恍若散落的瑪瑙。
跟著王娡一起到小院的,還有兩名奴婢。
一個是隨她從金家回來的棗兒,一個是臧兒新安排的,叫鶯兒。
兩人都是十來歲大小。
另外,還有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婦人,名叫紫菱,懷中抱著金俗。
院中正房三間,有東西廂房,格局分明,錯落有致。
到了正房門前,棗兒、鶯兒緊走兩步上前推開房門,然后侍立兩旁。
王娡跨進房門,發覺整個房中彌著淡淡的清香——是沉水香,不是她在金家聞慣的灶火味。
東間內室,鋪著席褥,配有錦衾羅帳。
房中家具什物一應俱全,箱篋、案幾皆是精美的漆制器具,雕工細膩,光澤溫潤。
看著這一切,王娡心中感慨萬千。
一日之間,她從一個任人凌辱的苦命女子,變成身邊有仆婢相隨的貴女;
從興仁里的茅屋草廬,到住進這布置奢華的小院。
這一切都轉變得太快,快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王娡站在屋中,一時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使喚那些奴婢。
云舒扶她坐在廳中席上,又向棗兒、鶯兒低聲交代了幾句,才向王娡施禮后離開。
金俗早被乳母抱去西廂歇息。
在紫菱、鶯兒服侍下,王娡緩緩上榻,倚著軟枕躺下。
窗外夜風驟起,卷著花樹的葉片撲在窗欞上,像極了幼時撲蝶時揚起的裙角。
王娡香軀軟臥,盯著帳頂的并蒂蓮紋怔怔發呆。
淚水滑出眼角,她分不出是酸是澀。
晨光未透紗窗,檐下銅鈴已被雀兒啄得叮咚作響。
王娡在羅帳中驚坐而起,伸手去摸女兒金俗。
指尖觸到冰涼的錦緞才恍然——這里并不是金家,而是田府。
她的俗兒昨夜被乳母抱到了西廂。
“大娘可起了?”
鶯兒在門外輕叩門環,聲兒脆得像新掰的蓮藕。
王娡赤足踩上青磚,忽覺腳底微涼。
她抬腳穿上繡履,朝門外應道:
“起了。”
棗兒與鶯兒輕手輕腳推門進來,為王娡梳妝更衣。
銅盆端上來時,她一眼便看出水中浮著幾片曬干的艾草葉,香氣清淡,帶著幾分藥意。
她指尖輕輕一顫,卻未聲張,只將絹帕浸了浸水,待那香氣淡了才敷在面上。
銅鏡中映出少女清麗的臉龐——眉眼間少了些愁緒,多了幾分新生般的光彩。
發髻挽起,珍珠耳珰垂落肩頭。
素色深衣襯得她身形裊裊如柳,雖不華貴,卻自有一番溫婉端莊。
辰時剛過,王娡便來到后堂。
廳內香煙繚繞,檀木案幾上醴湯尚溫。
正中席位上,臧兒身著絳紅深衣,神情端莊,身旁坐著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
他寬額廣腮,紅黑臉膛,絡腮胡須濃密粗硬,臉上布滿細碎疤痕,像是少年時一場大病留下的痕跡。
雖非俊朗之姿,卻透著一股威嚴與沉穩。
王娡一眼便知,此人正是田玄。
她緩步上前,斂衽跪地,以頭觸席,行了最恭敬的叩拜禮。
“阿叔安好。”
田玄端坐不動,右手虛抬,聲音洪亮而爽朗:
“阿娡快請起。”
他打量著眼前少女,目光溫和卻不失威嚴,仿佛在審視,又似在估量。
片刻后,他哈哈一笑:
“沒想到,我又多了一個女兒。”
這笑聲如雷貫耳,卻并不令人生畏,反而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王娡抬起頭來,偷偷看了田玄一眼,心中暗道:
母親說得不錯,后父確實生得不怎么好看,但神態舉止之間,倒有幾分豪邁氣度,也不像那種刻薄之人。
臧兒微笑著將王娡引至一旁席位坐下,三人開始閑話家常。
田玄問她在府中是否習慣,奴婢服侍是否周到。
王娡一一應答,言辭得體,態度恭謹。
田玄聽罷頻頻點頭,對臧兒笑道:
“這孩子,倒是比咱家婉兒要懂事。”
三個人扯著閑話,氣氛漸暖。
接下來,田玄的妾室和兒女們,也都陸陸續續到后堂來向田玄、臧兒問安。
臧兒嫁到田府之前,田玄本有一妻兩妾:
正妻孟氏,已故;妾室薛氏、閻氏。
孟氏夫人育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田珪,年已十七,已經出嫁;二女兒田婉,今年十三,仍待字閨中。
妾室薛氏育有一子一女:庶長子田武,庶三女田瑩。
妾室閻氏育有一子:庶次子田濟。
四年前孟氏夫人因病去世,一年后臧兒改嫁到田家。
臧兒嫁到田家三年,生下兩個嫡子:
長子田蚡,次子田勝。
按規矩,每日辰時,田玄的妾室和子女,都要前來向田玄、臧兒請安。
今日因王娡初來,田玄特地將眾人留下,準備正式介紹這位“新來的女兒”。
“這是你薛姨。”
“這是閻姨。”
“長弟田武,二妹田婉,三妹田瑩,二弟田濟。”
田玄一邊說,一邊指著各人。
王娡忙一一見禮,口稱“姨娘”、“弟妹”,態度謙遜有禮。
只是人數眾多,她一時也記不住誰是誰,只依稀記得兩位妾室的模樣。
薛氏三十出頭,面容清秀,眼神略帶幾分精明;
閻氏年紀稍小,肌膚白皙,笑起來有些甜膩。
兩人雖不及臧兒容貌出眾,但也算秀麗,只是身上少了臧兒那份從容端莊的氣質。
眾人相互見禮完畢,田玄撫須說道:
“阿娡如今也是我的女兒,將來要在府上住些時日,爾等彼此之間,都要相互照應。”
眾人齊聲應諾,唯獨站在人群中的田婉,神情冷淡,嘴角未動,只輕輕掃了王娡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那一眼,讓王娡心頭微微一緊。
她低眉順眼,裝作未曾察覺,心中卻已明白:
這位嫡出的二妹,對自己這個突然出現的“阿姊”,恐怕并無好感。
隨后,妾室領著兒女各自退下,回到各自的院落。
臧兒命人傳膳,留下王娡、田婉與皃姁一同用餐。
可田婉那一眼,已在王娡心中落下一根刺——
這田府雖富,卻未必安穩;
這“女兒”身份雖貴,卻未必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