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答應入宮之時,金王孫正陪著梁碗兒、孫狗兒,在自家茅舍喝酒。
他舉起酒碗,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齒,笑聲沙啞粗糲:
“阿娡?呵,不過是我玩膩的一只舊風箏。”
他不知道的是,那只風箏,正在掙脫他手中的線。
那日,王娡從興仁里離開不久,整個里巷便傳開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金阿三,把自家女人打跑了。
這傳言是從何而起?
原來,梁碗兒與孫狗兒聽說王娡要去母親處借錢替金王孫還債,便從金家出來,在里中轉悠了一圈。待到日頭偏西,才各自回家。
孫狗兒推門進屋時,正聽見織機“咣當、咣當”響個不停。
他問道:“中午做的什么飯?”
狗兒女人長得五大三粗,壯實如牛,卻十分能干,地里、家里的活,都是一把好手。
但就是嘴欠,看到孫狗兒總是嘮叨個沒完。
正是因為這張嘴,孫狗兒沒少打她。
狗兒女人也不服輸,總是和孫狗兒對打。
她那股死纏爛打的勁兒,到最后連孫狗兒也招架不住。
若吃了虧,她便躺地上撒潑耍賴,尋死覓活,鬧得四鄰皆知。
這日,狗兒女人還在織機上忙著,見孫狗兒進門便問飯做好沒有,就氣不打一處來,嗆道:
“你整日正事不干一件,就知道吃。”
孫狗兒冷笑著瞪她一眼:
“嘿嘿,又皮癢了不是?”
狗兒女人不甘示弱:
“你才皮癢,今日你敢動我一指頭試試?”
說著,她從織機上站起,抄起坐板,擺出一副要干仗的架勢,嘴里嘟囔著:
“整日斗雞走狗,正事不干,打起自家女人來倒挺威風。”
孫狗兒一看勢頭不對,連忙陪上笑臉:
“你這貨真不使逗,開句玩笑就要翻臉。你先別急,我有好事和你說。”
狗兒女人見他服了軟,這才放下坐板,語氣冷淡:
“你會有什么好事?不惹出禍來就不錯了。”
孫狗兒有意在她面前炫耀:
“別看我啥事不干,過兩日便可拿回來幾千錢,頂你干上幾年。”
狗兒女人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幾千錢可不是好掙的,該不是偷的、搶的?小心被抓去做苦役。”
孫狗兒惱道:
“你這張烏鴉嘴,怎么這么嘴賤?你家男人是去偷、去搶的人嗎?”
狗兒女人追問:
“不偷不搶,哪里去弄這么多錢?”
孫狗兒見她不信,便將他和梁碗如何找金王孫要賭債,金王孫如何打他女人、準備拿自家女人作賭注,以及金王孫女人愿意幫金王孫借錢還債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狗兒女人聽。
狗兒女人嘴上嘮叨,人卻不傻。
她聽罷,撇了撇嘴:
“你們這群男人,該不會被這女子騙了。說不定阿三女人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
這次輪到孫狗兒不信,他嗤笑:
“你又在胡咧,她如果不回來,就是私逃,告到縣廷是要治罪的。”
狗兒女人白了他一眼:
“你也不想想,假如我母家,像阿三女人母家那樣有錢有勢,我會任你整日欺辱打罵嗎?”
她頓了頓,冷笑一聲:
“我母家要是有錢有勢,我早就不和你過了。”
狗兒女人話說得難聽,但話糙理不糙。
孫狗兒聽著,還真覺得有理。
他喃喃自語:
“難不成,阿三女人真的被打跑了?”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將“懷疑”當成了“事實”。
狗兒女人便將這事添油加醋地告訴了鄰家婦人。
女人最擅長的,便是說長道短。
啥事讓她們聽到,傳得比風還快。
這事從狗兒女人的嘴里傳出來,還沒到天黑,便傳遍了只有幾十戶人家的興仁里。
既然全里都知道金阿三將女人打跑了,自然也就傳到了金王孫的父親——金懷的耳朵里。
金懷一聽,勃然大怒。
他早就知道這兒子不成器,如今竟連媳婦都敢打跑了!
他怒氣沖沖地往金王孫住的院里走,要問個明白。
而此時的金王孫,卻渾然不知外面早已沸反盈天。
王娡不在家,沒人做飯,他便去倉中用布袋裝了些糧食,拿去換了酒肉回來。
他坐在屋里喝著酒,盤算著過兩天接王娡回來,從此衣食無憂。
他心中打著如意算盤:沒錢花的時候,就逼著王娡去找她母親要;她若不肯,就一頓毒打。若她母親來鬧事,就說王娡懶惰無用,讓她自己領走女兒。到時候,她必然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金王孫越想越得意,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笑。
就在這時,金懷一腳踏進屋內,見兒子一人獨飲,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你一人在家,阿娡和俗兒呢?”
金王孫慌忙起身,陪著笑臉:
“阿父來了啊?阿娡今日上午去城里探望她阿母了。”
金懷冷笑一聲:
“我怎聽說是你把她打跑了?”
金王孫一臉委屈:
“誰說的?阿娡出門時是我親自向里正討的符傳,還送她出了里門。不信您去問問看守里門的梁阿伯。”
金懷略一思索,確實如此。
王娡要出里門,必須有符傳,否則就得翻墻。
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怎么可能翻出去?
但疑問仍在心頭揮之不去:
“那為何全里都在傳你打跑了她?”
金王孫咬牙切齒:
“肯定是梁碗兒和孫狗兒在外面胡說八道,回頭我非收拾他們不可。”
金懷盯著兒子看了許久,又問:
“你到底有沒有打她?”
“沒打。”金王孫斬釘截鐵。
“真的沒打?”
“真的沒打。”
金懷站起身,臨走前冷冷警告:
“我要是聽說你再動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金懷走后,金王孫獨自坐在屋中,望著桌上空了的酒壺,忽然想起什么,低聲咕噥了一句:
“那賤人真的借錢回來,我得緊緊將她攥在手心里。”
說罷,抬起右手,使勁握了握拳。
屋外風聲呼嘯,一只烏鴉掠過屋檐,發出一聲凄厲的啼叫。
而遠在長陵的臧兒,此刻正站在窗前,望著長安方向的天空,輕聲道:
“那金阿三若是不肯放手……”
她頓了頓,眼底掠過一抹冷意:
“看我如何送他去做苦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