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伏在地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的老者。
他頭戴皂巾,身著青衫,雖未佩玉帶綬,卻舉止有度,不似尋常鄉野之人。
眉眼間透著幾分精明,身形微胖,神態恭謹,舉手投足間,透出常年居于地方的沉穩與機敏。
“小民梁倉,興仁里里正,拜見右更大人。”
他邊叩頭,邊自我介紹,語氣恭敬中帶著一絲小心。
里正雖非高官,卻是一里之主,掌一里政事、通達縣令,權責不小。
而這位梁倉竟以“右更大人”稱呼田玄,顯然早已知曉其身份地位。
田玄端坐席上,并未急著讓他起身,目光沉穩地打量著眼前這位里正。
片刻后,他才緩緩開口,語氣不疾不徐:
“梁里正,你來得倒是不慢。”
梁倉連連叩首,語氣中帶著幾分惶恐:
“大人駕臨本里,小民未能遠迎,已是失禮;聽聞門卒傳話,更是不敢耽擱分毫,立刻趕來請安。”
他說得極是謙卑,語氣中卻透出幾分試探。
田玄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卻不容置喙:
“我今日來金家,只是順路來看望外孫女,不想卻擾及里政。”
此言一出,屋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梁倉額頭微汗,連忙答道:
“回大人,里中事務,小民一向謹慎小心。今早聽金懷說不見了孫女,便差人暗中查探,已覺孫狗兒、梁碗兒有些可疑……沒想到大人竟親臨,實在惶恐。”
田玄點頭,神色不變:
“你倒是警覺。”
梁倉低頭應道:
“職責所在,不敢懈怠。”
田玄這才抬手示意:
“起來吧。”
“謝大人。”梁倉躬身謝恩,小心翼翼地站起,仍低著頭,不敢直視田玄。
田玄望著他,緩緩說道:
“俗兒已找到,此事也算圓滿。就不勞里正費心。”
梁倉一聽這話,連忙躬身:
“大人言重了。能為大人效勞,是小民的福分。”
他頓了頓,又試探性地補充一句:
“若大人不嫌棄,小民愿略備薄酒,為大人洗塵。”
田玄輕輕一笑,擺了擺手:
“不必了。今日之事,也不宜聲張。”
梁倉立刻會意,連連稱是:
“小民明白。一切謹遵大人吩咐。”
他轉身欲退,卻被田玄叫住:
“等等。”
梁倉一怔,忙回頭拱手:
“大人有何吩咐?”
田玄看著他,語氣忽然一沉:
“你可知孫狗兒和梁碗兒,與金家三郎有些糾葛?”
梁倉臉色一變,額頭又滲出冷汗:
“小民也是最近才有所耳聞……”
田玄淡淡道:
“知道就好。”
梁倉立刻躬身:
“小民定當嚴加管束,絕不再讓他們滋事生非。”
田玄滿意地點點頭:
“很好。”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梁倉一眼:
“里正一職,是朝廷治理鄉里的根基。望你忠于職守,莫負百姓信賴。”
梁倉連連叩首:
“小民謹記教誨,定不負大人厚望!”
說罷,恭敬退下。
待梁倉離開后,堂中一時沉默。
田玄望著門外漸暗的天色,神情若有所思。
金懷忍不住問道:
“大人,你怎么知道他會來?”
田玄輕笑一聲:
“他不來,才奇怪。里中哪件事,會逃過他的眼睛?”
金懷點頭,心中卻泛起一絲不安。
田玄說得沒錯,自從他隨金懷跨進里門,門卒便稟報梁倉。
梁倉隨時在關注著金家人的一舉一動。
田玄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興仁里對于王娡來說,永遠埋藏著不可預知的危機。
他沒有多說,只是將手中的木牘收入袖中,眼神卻越發深沉。
王娡和母親臧兒趕到時,天已到了申時,太陽已經偏西。
王娡和臧兒急匆匆地走進金家的大門,臉上的焦慮和擔憂難以掩飾。
她們一路乘車趕來,心中懸著的一根弦始終緊繃著。
尤其是王娡,她的女兒才半歲大,就遭遇了這樣的變故,讓她心如刀絞。
走進屋內,看到金家一家老小都在,用笑容歡迎王娡和臧兒。
王娡顧不上和他們寒暄,急切地問道:
“俗兒呢?她在哪里?”
她的目光在屋中搜索,最終落在了金俗身上。
金俗被祖母抱在懷里,小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王娡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她邁開步子,急切地走向前:
“俗兒!”
王娡輕聲呼喚著女兒的名字,聲音顫抖而充滿愛意。
她伸出雙手,想要從祖母懷中接過女兒。
金俗聽到母親的呼喚,轉過頭來,看到了王娡。
雖然她還不會說話,但那雙眼睛卻透露出一種親切和依賴。
她伸出小手,似乎想要抓住母親的手指。
王娡的心都要化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祖母懷中接過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打濕了金俗的小衣服。
“俗兒,都是阿母不好。”
王娡喃喃自語著,湊上去親俗兒嫩嫩的臉蛋。
屋內的所有人都被這深情的一幕所打動。
臧兒站在一旁,眼中蘊著淚光。
她知道,這一刻對于王娡來說是多么的不容易,也是多么的珍貴。
過了好一會兒,王娡才抬起頭來,看向周圍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后父田玄身上,眼中充滿了感激和敬意。
她知道,是后父田玄幫助她們找回了女兒,化解了這場風波。
王娡走上前,向田玄屈膝施了個禮,表達著內心的感激:
“阿叔,多虧了你!”
王娡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但卻充滿了真誠。
田玄微笑著點頭:
“這是阿叔分內之事。”
經過早上的驚嚇,一天之內又找回了金俗,所有金家人和田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
兩家人在一起談論著這一天的經歷。
金家長嫂繪聲繪色地向王娡描述著找回俗兒的經過。
眼看天色已晚,田玄算算時間,如果這時離開興仁里,到達長陵時城門已關。
況且,王娡剛剛見到女兒,就要離開,也太不盡情理。
這讓她感情上如何接受得了?
于是,當晚田玄、臧兒和王娡便住在了金家。
離開金家十幾天之后,王娡又重回這里,她不禁心生萬千感慨。
往日的一幕幕又重現于眼前,有喜有悲,有愛有恨,各種滋味涌上心頭。
王娡心想,這也許是她最后一次住在興仁里,也許她從此再也不會回到這里。
細細端詳女兒甜甜的小臉,她將懷中的俗兒摟得更緊。
明天,她不得不離開,她心中有萬般不忍,卻又不得不割舍。
這一夜,她一眼未眨,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女兒靜靜地睡著,嗅她身上的氣息,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