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純屬虛構(gòu)]
黎明前的最后一刻,廢棄碼頭的棧橋上只有我一個人。
潮水退得很遠,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淤泥,像塊被反復(fù)揉皺的臟抹布。
淤泥里裹著半截塑料娃娃,紅裙子早就褪成了粉白,一只眼珠不知所蹤,剩下的黑洞洞對著鉛灰色的天,倒像是在無聲地窺視。
幾枚銹鐵釘嵌在木板縫里,其中一枚的尖頭上掛著片撕破的漁網(wǎng),風(fēng)一吹,網(wǎng)眼便晃悠起來,發(fā)出漏風(fēng)似的哨聲,在空曠的碼頭里蕩出細碎的回音。
我赤著腳踩在棧橋上,木板被海水泡得發(fā)脹,踩上去帶著種濕冷的沉。
左腳腳踝有道淺疤,是小時候爬礁石被貝殼劃的,此刻被風(fēng)一吹,竟隱隱有些發(fā)疼。
手里攥著半塊碎鏡片,邊緣被我摩挲得發(fā)鈍,卻還是能感覺到那點硌手的鋒利。
低頭盯著那半截娃娃看了會兒,我的聲音被風(fēng)濾過,像泡透了水的木頭般沉悶:“潮水退到第三尺的時候,能看見去年夏天丟的涼鞋。”
視線越過淤泥,落在不遠處一個模糊的米白色輪廓上。
“米白色的,帶子上鑲著小珍珠,當(dāng)時哭了半宿,覺得天塌了似的。”
我輕輕嗤笑一聲,那笑聲混在風(fēng)聲里,連自己都快聽不清。
“現(xiàn)在就在那兒呢,鞋跟陷在泥里,珍珠早被人摳走了,只剩兩個小坑,像誰挖的眼睛。”
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到下巴上的胡茬,扎得慌。
這才想起已經(jīng)三天沒刮胡子,就像忘了昨天晚飯吃的是饅頭還是米飯——這些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好多事都記不清了。
把碎鏡片舉到眼前,鏡片上有道裂紋,正好從左眼劃到嘴角,將我的臉劈成了兩半,看著倒有幾分荒誕。
“這鏡片是從雜貨店撿的。”
我對著空氣低語,像是在跟誰解釋,又像是單純在自言自語。
“老板娘用它照過胭脂,也照過賬本上的數(shù)字,你看,它映過多少笑,就映過多少咬牙的樣子。”
想起母親,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就像我媽,對著親戚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都堆成花,轉(zhuǎn)頭關(guān)上門,指甲能把桌子摳出印子——她總說‘為你好’,可她的好,像這鏡片上的裂紋,看著清楚,摸上去全是刺。”
風(fēng)忽然卷著一股濃烈的腥味撲過來,是魚內(nèi)臟混著海水的味道,熟悉得讓人心頭發(fā)緊。
去年這時候,阿武就在這兒跟我掰手腕,他笑得露出兩顆虎牙,手心里全是汗,說贏了就把他姐織的圍巾送我。
后來呢?
后來他卷了工頭的錢跑了,圍巾還安安靜靜地躺在我抽屜里,毛線抽了絲,像一段沒說完的話,懸在那兒,不上不下。
“阿武說‘人活著得有奔頭’。”
我望著遠處灰蒙蒙的海平面,聲音輕得快要散掉。
“他的奔頭是娶隔壁村的翠兒,我的奔頭是攢夠錢買臺相機。”
上個月路過電器行時,櫥窗里擺著一臺相機,黑亮亮的,像塊冰。
可那一刻,我突然不想買了。
“拍什么呢?”我問自己,也問這空蕩蕩的碼頭。
“拍巷子里打架的醉漢?拍菜市場里搶秤的大媽?還是拍那些對著夕陽許愿的人,轉(zhuǎn)頭就把愿望忘在風(fēng)里?”
碎鏡片突然從指縫滑了下去,在木板上滾了兩圈,停在了一枚銹鐵釘旁。
彎腰去撿時,看見木板縫里卡著半張?zhí)羌垼该鞯模≈噬牟葺畧D案。
十歲那年,同桌把最后一顆糖塞給我,說:“甜吧?以后我天天給你帶。”
后來她轉(zhuǎn)學(xué)了,臨走前塞給我一把糖紙,說:“想我了就看看。”
現(xiàn)在糖紙還在,可我早忘了她的臉,就像忘了那糖究竟是甜的還是酸的。
“他們總說‘年輕就是資本’。”
我撿起鏡片,重新攥在手里,“資本是什么?是能熬夜,還是能被欺騙?”
想起那個教吉他的老師,手指在弦上跳得比蝴蝶還輕,說要帶我們組樂隊,上電視。
我們湊了三個月學(xué)費給他買新琴,他抱著琴說“等我回來”,然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琴還在琴行角落落灰,弦斷了兩根,像誰哭啞的嗓子。
遠處的燈塔閃了閃,光很暗,像只困得睜不開的眼。
以前總覺得那光是給船引路的,現(xiàn)在才明白,它照得見礁石,照不見水里的漩渦;照得見歸航的船,照不見船上人藏在懷里的刀。
“燈塔亮了三十年,看過多少船來船往。”
我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木板咯吱作響,像在數(shù)自己活過的日子。
“有的船裝著貨,有的船裝著人,有的船裝著一肚子謊話。”
就像碼頭的老鄭,守了一輩子船,誰來都笑著遞煙,可他心里的賬,比潮漲潮落還準(zhǔn)——誰欠他酒錢,誰偷過他的纜繩,他不說,卻記得比誰都牢。
“人啊,不就像這船嗎?看著在水上漂,底下早拴著錨呢,那錨,就是自己的私心。”
潮水又漫上來些,冰涼的海水舔著我的腳脖子,刺骨的寒意順著皮膚往上爬。
低頭看時,水紋里晃著天的影子,黃澄澄的,像杯沒攪開的茶。
原來天不是藍的,也不是白的,是被太多東西泡黃的——是炊煙,是眼淚,是未燒完的紙錢,還是那些說出口又咽下去的話?
十八歲那年,我在日記本上寫“要活成一道光”。
現(xiàn)在日記本早被我燒了,紙灰飄到江里,大概跟淤泥混在一起了。
“光是什么?”我忍不住又問,“是能照亮別人,還是能把自己的影子投得更長?”
像巷口的路燈,亮了整夜,卻照不亮墻根下蜷縮的乞丐,也照不見自己頭頂?shù)闹┲刖W(wǎng)。
轉(zhuǎn)身往棧橋盡頭走,藍布衫的衣角在風(fēng)里晃,像面褪色的旗。
碎鏡片還攥在手里,被掌心的汗浸得發(fā)潮,裂紋里像是藏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不用等天亮了。”我輕聲說,聲音被風(fēng)卷著,散在碼頭的空氣里。
“該看見的,在潮水里泡著呢;該明白的,早被風(fēng)刮透了。”
這棧橋,木板爛了一塊又一塊,可它還架在這兒,不是因為結(jié)實,是因為沒人在乎它爛不爛。
人也一樣,看透了,不是心死了,是懶得再問“為什么”了——就像這潮水,漲了又退,誰管它帶了多少來,又卷走了多少呢?
身影漸漸融進黃蒙蒙的天色里,遠處的漁船開始鳴笛,一聲長一聲短,像誰在打哈欠。
潮水慢慢爬上木板,漫過剛才鏡片滾落的地方,把那些映過的天、映過的人,都悄悄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