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這個數字像一枚冰冷的勛章,別在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每一次跳動都帶來細微的刺痛。林嶼,這個名字,是我青春歲月里唯一的注腳,也是將我釘在恥辱柱上的楔子。
七年前,新生入學典禮上,他作為學生代表發言。聚光燈下,他清冷的眉眼,線條分明的下頜,以及那仿佛隔著千山萬水、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瞬間攫取了我全部的靈魂。那不是怦然心動,是靈魂深處一場無聲的雪崩,將我徹底掩埋。
從此,我的世界只剩下一個坐標——林嶼。
我成了他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選修他選的課,坐在他斜后方三排的位置,不遠不近,剛好能看清他低頭時垂下的睫毛,在冷白皮膚上投下的淺淡陰影。他很少笑,嘴角總是繃著一條冷淡的直線,像手術刀鋒利的刃。他幾乎不與人深交,獨來獨往,周身自帶一個無形的、拒絕任何人靠近的真空地帶。
而我,像一個虔誠的朝圣者,又像一個卑微的竊賊。
我會在他離開圖書館后,偷偷坐在他坐過的位置上,感受那一點點殘留的溫度——盡管那溫度通常冰冷得讓我指尖發顫。我會在他打完籃球后,磨蹭到最后,只為撿起他遺落在場邊、沾著汗水的礦泉水瓶,小心翼翼地擦干凈,珍藏起來。我的筆記本邊緣,密密麻麻寫滿了他的名字,寫滿了那些想說卻永遠不敢出口的話。我更有一個專門的“拓印本”,上面貼滿了他無意中丟棄的草稿紙、用過的便簽、甚至是他指尖觸碰過的糖紙——我像個病態的收藏家,收集著他存在過的、微不足道的證據。
我的愛,安靜得如同塵埃。我從未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說一句“你好”。我怕。怕他眼中可能出現的漠然,怕他眉頭微蹙時流露出的不耐,更怕……怕他連一個不耐煩的表情都吝于給我。
他并非不知道我的存在。或者說,我的“跟蹤”笨拙得近乎可笑。有時在走廊擦肩,我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短暫停留,但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像掠過一件無生命的擺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厭煩?我不敢深究。
他對我唯一的“回應”,是徹底的、不留情面的無視和偶爾流露的冰冷嫌惡。
有一次,我鼓起畢生的勇氣,在他常去的自習室,將一個精心準備了一周、包裝得極其漂亮的蘋果放在他空著的座位上(那天是平安夜)。我躲在書架后面,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他來了,看見了蘋果,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眼神甚至沒有在上面停留一秒,徑直坐下。然后,在周圍同學好奇的注視下,他用兩根手指,像捏著什么臟東西一樣,嫌棄地將那個蘋果拎起來,直接丟進了幾步開外的垃圾桶。“咚”的一聲悶響,砸碎了我所有隱秘的幻想和卑微的勇氣。那一刻,自習室死寂,我躲在陰影里,渾身冰冷,連眼淚都凍住了。
還有一次,我在食堂排隊,他就在我前面。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不小心將餐盤里的湯灑了一點出來,濺到了他干凈的白色運動鞋鞋面上。我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道歉,甚至下意識地想蹲下去擦。“對不起!林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低頭看了一眼,眉頭狠狠擰起,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針,直直刺向我。他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只是極其嫌惡地、用力地跺了跺腳,仿佛要甩掉什么致命的病菌,然后端著盤子,頭也不回地走向另一個隊伍,連一個厭惡的音節都吝于施舍。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我僵在原地,湯水順著餐盤邊緣滴落,如同我早已潰不成軍的心防。
我像個受虐狂,在這樣一次次被無視、被踐踏尊嚴的痛苦中,反復咀嚼著那一點點關于他的幻想。我告訴自己,他只是性格如此,他只是不喜歡被打擾,他甚至……可能根本沒認出我?我用無數個理由為他開脫,為他冰冷的行為尋找解釋。每一次受傷后,躲起來舔舐傷口時,我都能從那個“拓印本”里找到一絲病態的慰藉——看,這是他寫過字的紙,這是他觸碰過的東西,這證明我和他之間,并非全無關聯。
直到昨天。
系里組織一場重要的學術講座,他作為學生代表之一需要提前準備資料。我無意中聽說他需要一些舊年鑒的數據,而我知道圖書館那個犄角旮旯里正好有。我熬了個通宵,幫他整理好,謄抄得工工整整,附上詳細的索引和說明。這幾乎耗盡了我最后一點心力,也耗盡了我最后一點……自我欺騙的勇氣。我想,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讓我為他做點什么。然后,我就離開。
講座開始前,我在后臺找到了他。他正和幾個老師說話,側影挺拔,神情專注而疏離。我攥緊了那疊厚厚的資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等他身邊人散去,我深吸一口氣,像個即將奔赴刑場的囚徒,走了過去。
“林嶼。”我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他聞聲轉過頭,看到是我,那好看的眉頭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蹙起,眼神瞬間結冰,里面寫滿了清晰的不耐煩和被打擾的煩躁。他甚至沒有掩飾。
“有事?”冰冷的兩個字,像兩塊石頭砸過來。
我喉嚨發緊,幾乎無法呼吸。我顫抖著雙手,將那疊凝結了我一夜心血和七年情愫的資料遞過去:“這個……我聽說你需要……我幫你整理好了……”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那疊紙上,沒有伸手接。
時間仿佛凝固了。后臺人來人往的嘈雜聲瞬間遠去,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他冰冷的沉默。幾秒鐘后,他抬眸,那雙我曾無數次在夢里描摹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感激,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徹底的、居高臨下的冷漠,和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
“不需要。”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清晰得像一把刀,“別再做這些無聊的事。”
然后,他看也沒再看我一眼,仿佛我這個人連同我手中的紙,都是令人作嘔的垃圾。他轉身,徑直走向旁邊一位端著咖啡的助教老師,自然地接過一杯,和老師交談起來,臉上甚至帶上了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客套而疏離的微笑。
而我,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小丑,還保持著遞出資料的姿勢,僵在原地。手中的紙張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滾燙得灼人。那句“別再做這些無聊的事”像魔咒一樣在我腦海里盤旋、放大,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將我七年來的小心翼翼、卑微付出、痛苦掙扎,徹底撕碎、踐踏、碾入泥濘。
無聊的事……
原來我視若珍寶、傾盡所有的七年,在他眼里,只是“無聊的事”。
一股滅頂的絕望和冰冷的麻木感瞬間席卷了我。我甚至感覺不到心痛,只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掉了,碎得再也無法拼湊。
就在這時,那個助教老師大概是太專注于和林嶼說話,轉身時手肘猛地撞到了我僵硬的手臂!
“嘩啦——!”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響起!
我手中的資料脫手飛出,而助教老師手里的那杯滾燙的咖啡,不偏不倚,整杯潑在了那疊厚厚的、凝結了我最后心血的紙張上!深褐色的液體迅速蔓延,吞噬了工整的字跡,模糊了紙張的邊緣,也將我懷里一直緊緊抱著的、那個視若生命的“拓印本”——那個貼滿了他丟棄的“垃圾”、承載了我七年所有卑微愛戀的本子——徹底澆透!
滾燙的咖啡透過紙張,灼痛了我的手臂和前襟,但我感覺不到。我只看到,那些我小心翼翼拓印下的、他存在過的痕跡,那些支撐我走過無數個絕望黑夜的“證據”,在深褐色的污漬中迅速變形、模糊、融化……就像我那可笑又可悲的七年暗戀,被一杯突如其來的咖啡,當眾澆了個透心涼,狼狽不堪,面目全非。
周圍響起驚呼和道歉聲(來自那位助教老師),林嶼也被這動靜驚動,皺著眉看了過來。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狼藉的、被咖啡徹底毀掉的紙張和那個濕透變形的本子,然后,他的視線落在了我臉上。
那一刻,我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
我的臉上沒有眼淚,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和眼底深處,某種東西徹底熄滅后的灰燼。
我的拓印本毀了。
我的七年,也在這杯滾燙的咖啡里,被徹底澆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