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碩把最后一口豆漿吸得見底,紙杯捏扁時發出的脆響在早點攤的喧囂里格外突兀。李震正埋頭對付碗里的牛肉粉絲湯,辣椒油浮在湯面像片小小的火海,他吸溜面條的聲音能蓋過隔壁油條鍋的滋啦聲。
“所以說,”李震叼著筷子抬頭,鼻尖沾著點紅油,“我們今天還是要調查殺人兇手那件事唄。”
周碩點頭,指尖在桌沿蹭了蹭——那里似乎還留著上回被工具箱砸中后腦時,鈍器與骨頭相撞的發麻觸感。
“差不多。”他舀起一勺豆漿,熱氣模糊了眼鏡片,“這次時間最緊,離陳雨出事只剩三天了。”
李震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濺起的湯汁落在他印著游戲機手柄圖案的T恤上。“五天夠了。”他抹了把嘴,眼神亮得嚇人,“咱倆高中時組隊打《反恐精英》,你記不記得?再難的巷戰地圖,老子都能帶你從B區摸到A區。找個人而已,比拆C4簡單。”
周碩被他逗笑了,胸腔里積郁的沉重散了些。高中時李震確實總這樣,明明自己走位菜得摳腳,卻總在他被圍攻時拎著AK沖過來喊“掩護我”。此刻晨光透過早點攤的遮陽棚,在李震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恍惚間還是當年那個穿著校服、背著破書包的少年。
“先說好,”周碩推了推眼鏡,“不能打草驚蛇。我們只是觀察,記錄可疑的人,尤其是……”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拎著工具箱的男人。”
“工具箱?”李震挑眉,“維修工人?裝修隊?”
“不知道。”周碩搖頭,指尖泛白,“但上回我死的時候,就是被那玩意兒砸中的,所以那個工具箱是我們現在唯一能掌握的線索。”
李震的表情瞬間正經起來,他伸手拍了拍周碩的后背,力道不輕不重:“行。不管是修水管的還是殺人的,見一個記一個。”
兩人付了錢,李震從他那半舊的雙肩包里翻出個筆記本和兩支筆:“分工明確,你記性好,記特征;我眼神毒,盯動作。發現不對勁就打暗號——咳嗽三聲。”他示范似的咳了咳,卻意外咳出了一口痰。
周碩無語接過筆,筆桿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了幾分:“你先把煙戒了吧,對了,先從南街開始吧。陳雨家就在那附近,前兩次她出事前,都去過南街的花店買向日葵。”
南街是老城區,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兩側的老房子墻皮剝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陽光穿過爬滿葡萄藤的晾衣繩,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周碩走在熟悉的路上,腳步卻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他總覺得這里的空氣里,還飄著陳雨上次穿著白裙子走過時,留下的淡淡梔子花香。
“哎,你看那個。”李震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朝巷口努嘴。
一個穿深藍色工裝的男人正蹲在墻根抽煙,腳邊放著個黑色的工具箱。周碩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地抓住李震的手腕,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男人約莫四十歲,額角有塊淺疤,正低頭用腳尖碾著煙蒂,側臉的線條冷硬得像塊石頭。
“咳嗽啊。”李震壓低聲音,手肘撞了撞他。
周碩卻沒動。他盯著男人的工具箱——那箱子邊角磨損得厲害,鎖扣是黃銅色的,和他記憶里砸向自己的那個銀灰色箱子完全不同。“不是。”他松開手,掌心全是汗,“箱子不對。”
李震“哦”了一聲,突然提高嗓門沖那男人喊:“師傅,請問花鳥市場往哪走?”
男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眼神有些不耐煩,朝東邊指了指:“直走,第三個路口右拐。”聲音沙啞得像是很久沒喝水。
“謝了啊!”李震笑嘻嘻地揮手,等走遠了才戳周碩,“你看你那慫樣,臉都白了。”
“我怕又是他。”周碩喘著氣,后背的汗把T恤洇出一片深色,“上回我追他的時候,腿都軟了。”
“出息。”李震撇嘴,卻放慢了腳步,刻意和他并排走,“有我在,怕個屁。他要是敢動你,我一板磚拍他后腦勺上——就像高中拍王浩那樣。”
周碩笑了。高中時隔壁班的王浩總欺負他,李震趁王浩蹲在廁所抽煙,真從墻根撿了塊板磚拍過去,結果王浩沒事,李震自己手腫了三天。
兩人在花鳥市場轉了圈,看遍了提著鳥籠的大爺、抱著花盆的大媽,甚至蹲在角落逗貓的小姑娘。李震把每個戴帽子的男人都記了下來,連賣金魚的老板因為總摸下巴顯得“鬼鬼祟祟”,都被他畫了個丑丑的簡筆畫。
“你這畫的是金魚還是外星人?”周碩看著筆記本上那個圓滾滾的東西,忍不住吐槽。
“藝術抽象懂不懂?”李震把本子搶回去,“重點是特征——禿頂,左耳朵缺了塊,看見沒?”
正說著,一陣風吹過,卷著片梧桐葉落在周碩腳邊。他突然停住腳步,盯著不遠處那個穿灰夾克的男人。男人正站在花店門口,手里拿著支向日葵,指尖在花瓣上輕輕摩挲——和陳雨上次買花時的動作一模一樣。
“怎么了?”李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男的有問題?”
“他拿的花。”周碩的聲音有些發顫,“陳雨每次都買向日葵。”
男人似乎察覺到他們的目光,轉身走進了花店。李震拉著周碩躲到一棵老槐樹后面,樹影把兩人罩得嚴嚴實實。“你看他手里有沒有箱子?”李震低聲問。
周碩搖頭:“沒看見。他好像就買了支花。”
過了會兒,男人從花店出來,手里多了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裝著那支向日葵。他走得很慢,時不時停下來看路邊的盆栽,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買花人。
“要不跟上去看看?”李震摩拳擦掌。
“算了。”周碩拉住他,“他沒帶箱子,而且……他看花的眼神挺溫柔的,不像壞人。”
李震“切”了一聲,卻沒再堅持。兩人繼續往前走,路過一家修鞋攤,攤主是個瞎眼的老太太,正用手摸著鞋底的紋路,旁邊放著個鐵皮工具箱,里面的錐子、剪刀閃著寒光。
“這個算可疑不?”李震用筆敲了敲筆記本,“雖然是老太太,但工具箱里啥都有,搞不好藏把刀呢?”
“你是不是懸疑片看多了?”周碩無奈,“她在這修鞋二十年了,我小時候就找她補過球鞋。”
“那可不一定。”李震一本正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她那剪刀,多鋒利。”
周碩正要反駁,老太太突然抬起頭,雖然眼睛看不見,卻準確地朝他們的方向說:“兩位小伙子,要修鞋嗎?三塊錢補個洞,保準結實。”
李震嚇得一哆嗦,拽著周碩就跑,跑出老遠才喘著氣說:“我的媽,她怎么知道我們在看她?”
“聽腳步聲唄。”周碩笑得肚子疼,“你那大皮鞋,踩在石板路上跟打鼓似的。”
兩人鬧了一陣,走到南街盡頭的老電影院時,太陽已經爬到頭頂。電影院早就關了門,鐵門上掛著把生銹的大鎖,墻面上的《復仇者聯盟》海報被雨水泡得只剩模糊的輪廓。
“歇會兒吧。”李震靠在墻上,從包里掏出兩瓶冰紅茶,“我腿都快斷了。”
周碩擰開瓶蓋,冰汽水順著喉嚨流下去。他看著電影院門口那對石獅子,突然想起小時候陳雨總拉著他在這里躲貓貓。陳雨總藏在左邊石獅子后面,他一找就能找到,因為她的白裙子總會從獅子腿后面露出一小截。
“你說,”周碩突然開口,“兇手為什么要殺陳雨?”
李震喝著汽水,含糊不清地說:“可能認錯人了?或者陳雨看到了他不該看的?”
“前兩次她死的時候,都沒帶包,身上也沒多少錢。”周碩皺著眉,“不像是搶劫。”
“那就是仇殺?”李震坐直了,“陳雨家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周碩搖頭。陳雨的脾氣好得很,街坊鄰里都喜歡他們。他想不通,那個溫柔得連踩死只螞蟻都要難過半天的陳雨,怎么會有人狠心殺她。
“不管是啥原因,”李震把空瓶子扔進垃圾桶,發出哐當一聲,“找到那個人,打一頓就知道了。”
下午兩人去了城北的工業區。那里有不少廢棄的廠房,據說晚上總有人在那偷偷倒垃圾,治安不太好。周碩記得第一次循環時,警察說陳雨的尸體就是在靠近工業區的巷子里發現的。
工業區的路坑坑洼洼,風卷著塑料袋在地上打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遠處的煙囪冒著灰煙,把天空染得灰蒙蒙的。李震撿起塊石頭,邊走邊踢,石頭在地上蹦跳著,發出單調的篤篤聲。
“你看那棟樓。”李震突然停住,指著遠處一棟爬滿爬山虎的廠房,“是不是有點眼熟?”
周碩瞇起眼。那廠房的窗戶破了好幾個,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墻面上用紅漆寫著“拆”字,卻遲遲沒動靜。“沒有,小時候我也沒來過這里,因為總感覺這里面很危險。”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緊張。他們放輕腳步,沿著圍墻慢慢走,圍墻的鐵絲網上掛著些破布和塑料袋,刮在身上刺刺的。
走到廠房背面時,周碩突然聽見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拖動什么重物。他沖李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貼著墻根,慢慢探出頭。
廠房的后門開了道縫,一個男人正從里面出來,手里拎著個銀灰色的工具箱——就是這個!周碩的瞳孔猛地收縮,血液瞬間沖上頭頂,那副打扮,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箱子的邊角有塊凹陷,和他記憶里砸向自己后腦勺的那個一模一樣!
男人穿著件黑色連帽衫,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確認什么,然后快步往西邊走。
“是他!”周碩壓低聲音,手因為激動而發抖。
李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神發亮:“追!”
兩人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去。男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猛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后加快了速度,工具箱在他手里晃悠著,發出金屬碰撞的輕響。
“站住!”李震大喊,聲音在空曠的工業區里回蕩。
男人跑得更快了,拐進一條堆滿廢鋼材的巷子。周碩和李震緊隨其后,腳邊的碎玻璃被踩得咯吱作響。周碩的心臟狂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神經上——他太怕了,怕又像上次一樣追丟,怕陳雨還是逃不過死亡。
巷子盡頭是條大馬路,男人沖過馬路,鉆進對面的集市。周碩和李震也跟著沖過去,差點被一輛電動車撞倒。電動車車主罵罵咧咧的,他們卻顧不上道歉,眼里只有那個晃動的黑色背影。
集市里人山人海,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子的哭鬧聲混在一起,像一鍋沸騰的粥。男人在人群里鉆來鉆去,靈活得像條魚。周碩被個提著菜籃子的大媽撞了一下,等站穩時,已經看不見男人的影子了。
“人呢?”李震扶著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周碩四處張望,眼睛掃過每個穿深色衣服的男人,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銀灰色的工具箱。集市里賣什么的都有,炸油條的油鍋冒著白煙,賣活雞的籠子里傳出咯咯的叫聲,還有個修鞋攤,攤主正低頭擺弄著手里的工具——那攤主也拎著個工具箱,卻是棕色的。
“沒了。”周碩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無力地靠在墻上,“又讓他跑了。”
李震也蔫了,蹲在地上揉著小腿:“這孫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兩人在集市口坐了很久,直到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周碩看著來往的人群,突然覺得很疲憊,像是跑了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
“對不起。”他低聲說,“又沒追上。”
“跟我說啥對不起。”李震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這次看到他長啥樣了——雖然沒看清臉,但知道他穿黑衣服,拎銀灰色工具箱。下次再見到,肯定能抓住他。”
周碩點點頭,心里卻沒底。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次循環的機會,也不知道下一次,陳雨會不會還是死。
和李震分開后,周碩往陳雨家走。路過花店時,順手買了一朵花,具體是什么花他也不知道。
陳雨家的燈亮著,暖黃色的光暈從窗戶里透出來,落在門前的臺階上。周碩站在門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抬手敲門。
開門的是陳雨。她穿著件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看到周碩,她眼睛亮了亮,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你怎么來了?剛李震給我發微信,說你倆在外面瞎轉悠。”
“給你帶的。”周碩把花遞過去,聲音還有點喘。
陳雨接過花,笑著聞了聞:“真香。快進來,我媽剛燉了排骨湯。”
周碩走進屋,客廳的茶幾上擺著兩碗排骨湯,還冒著熱氣。陳雨把花插進花瓶,放在窗臺上,然后轉身看著他,眉頭微微皺起。
“你怎么了?”她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指尖微涼,“臉色好差,是不是不舒服?”
周碩躲開她的手,搖搖頭:“沒事,就是跑了點路,累著了。”
“跑步?”陳雨盯著他,“你和李震到底在干什么?從下午開始就神神秘秘的,李震說你倆在找……找一只丟了的貓?”
周碩的心一緊。李震這借口找的,也太蹩腳了。他扯出個笑:“嗯,一只黑色的貓,挺兇的,怕它傷人。”
陳雨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神里有擔憂,還有點別的什么,像是失望。她走到沙發邊坐下,拿起湯匙輕輕攪著碗里的湯,湯面泛起一圈圈漣漪。
“周碩,”她輕聲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周碩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看著陳雨低垂的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突然很想告訴她一切——告訴她自己陷入了循環,告訴她她會死,告訴她自己有多害怕失去她。
但他不能。他怕她不信,更怕她害怕。
“沒有啊。”他強裝輕松,走到她身邊坐下,“就是……太久沒回來,想多逛逛。”
陳雨抬起頭,眼睛里蒙著層水汽,像含著淚:“可是你看起來好緊張,額頭一直在冒汗,手也在抖。你以前從來不會對我撒謊的。”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周碩心上。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現喉嚨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陳雨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委屈,“你可以告訴我的啊。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為什么什么事都要自己扛著?”
周碩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心臟疼得厲害。他伸出手,想像小時候那樣揉揉她的頭發,卻在半空中停住,然后收了回來。
“真的沒事。”他擠出個笑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可能是天氣太熱了。湯聞起來好香,快讓我嘗嘗阿姨的手藝。”
陳雨沒再追問,只是默默地把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周碩低頭喝著湯,排骨燉得很爛,湯里放了玉米和胡蘿卜,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味道。可他卻嘗不出任何滋味,嘴里只有苦苦的澀。
喝完湯,周碩沒多待,借口累了要回去休息。陳雨送他到門口,站在臺階上看著他,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細細長長。
“周碩,”她突然說,“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要一個人硬撐,好不好?”
周碩回頭看她,她的眼睛在路燈下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他用力點頭:“嗯。”
回到家時,屋外面的聲控燈壞了,摸著黑,鑰匙插進鎖孔時手抖得厲害。推開房門,黑暗像潮水般涌過來,裹挾著灰塵和孤獨的氣息。他把筆記本扔在桌上,沒開燈就徑直倒在床上,四肢百骸的疲憊瞬間將他淹沒。
“這么晚了,父母應該也睡了吧?”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光帶。周碩盯著那道光,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回放著今天的畫面:李震認真記筆記時皺起的眉頭,陳雨接過花時眼里的光,集市里擦肩而過的陌生面孔,還有那個拎著銀灰色工具箱的男人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他坐起身,從抽屜里翻出支筆,在筆記本最后一頁寫下:
“疑點1:兇手為何選擇陳雨?無財無仇,動機不明。
疑點2:工具箱里裝的是什么?兩次襲擊都用了鈍器,可能是扳手或錘子。
疑點3:工業區廢棄廠房是否為藏身地?需明日重點排查。
優勢:李震可靠,已掌握兇手部分特征。
劣勢:時間緊迫,對方在暗,我們在明。”
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寫完最后一個字,周碩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他把筆記本塞進枕頭下,心想明天一定要讓李震看看,他們離真相又近了一步。
躺下時,窗外的風突然變大了,吹得樹枝刮擦著玻璃,發出細碎的聲響。周碩閉上眼睛,陳雨那雙含著擔憂的眼睛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要一個人硬撐”,她的聲音軟乎乎的,帶著點撒嬌似的委屈。
他想,等抓住兇手,一定要告訴她一切。告訴她自己有多害怕,告訴她她笑起來的時候,比任何花還要好看。
夜里的風很大,吹得樹葉嘩嘩作響。
周碩忽然感覺窗戶好像被風吹開了,但他也沒太管。
后頸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不是夢。
那痛感像冰錐扎進皮膚,帶著金屬特有的寒意,瞬間刺穿了昏沉的睡意。周碩猛地睜開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只冰冷的手已經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黑暗中,一個沉重的軀體壓了上來,胸腔貼著他的后背,呼吸帶著機油味噴在他的耳廓。周碩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恐懼順著脊椎爬上來,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誰?!
他想掙扎,可對方的力氣大得驚人,膝蓋頂住他的腰窩,讓他連彎曲身體都做不到。臥室里靜得可怕,只能聽到自己被捂住嘴后發出的嗚嗚聲,以及對方平穩得近乎詭異的呼吸聲。
借著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月光,周碩拼命轉動眼球,終于在鏡子里看到了那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模糊的輪廓,深色的連帽衫,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到一截蒼白的下巴。
是他!那個在工業區見過的男人!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是怎么進來的?!
無數個問題在腦海里炸開,可喉嚨被堵住,只能發出絕望的嗚咽。后頸的刺痛還在持續,他能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脖頸往下流,浸濕了睡衣——是血。
按住他肩膀的手突然動了,周碩眼睜睜看著鏡子里那只手緩緩抬起,月光在那只手的指尖閃過一道寒光。那不是工具箱,而是一把小刀,刀刃薄得像紙片,沾著的血珠在光線下像破碎的紅寶石。
原來他不是總帶著工具箱。周碩的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這個念頭。工具箱或許只是他在外面偽裝的道具,真正的兇器一直藏在身上。
“別掙扎。”一個低沉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響起,像生銹的鐵片摩擦,“兩次了,周碩。我觀察你兩次了。”
周碩的瞳孔驟然收縮。
兩次?
捂住嘴的手稍微松開了些,留出一絲縫隙,足夠讓他發出破碎的氣音:“你……”
“第一次,你在巷口,”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玩味的平靜,刀尖在他的喉結上輕輕滑動,留下冰涼的觸感,“那時你慌得像只受驚的兔子,只顧著喊那個女人的名字,我沒太在意。”
周碩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第一次循環,陳雨死后,他確實在巷口看到過一個模糊的背影,當時只顧著崩潰,根本沒細看。
“第二次,”男人的指尖用力,刀尖刺破皮膚,周碩渾身一顫,“你突然像瘋狗一樣追我,嘴里喊著‘別跑’。正常人大半夜看到陌生人,都會離得遠遠的吧,哪會像你這樣拼命?”
是第二次循環!他被兇手用工具箱砸死的那次!原來那時兇手就已經起疑了!
“直到今天,在集市上看到你和那個朋友鬼鬼祟祟地找什么東西,眼神里的慌張和篤定,跟第二次追我時一模一樣。”男人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像冰碴子落進懷里,“我才確定。原來能帶我回到過去的,是你啊。”
周碩的血液瞬間凍結了。
他知道了!他從第二次循環就開始懷疑,到這一次徹底確認了!
這個男人不僅能跟著循環,還像個耐心的獵手,在第一次擦肩時記下他的輪廓,在第二次追逐時捕捉到他的異常,最后在這一次,用一把小刀抵住他的喉嚨,將他的秘密徹底剖開。
“你以為只有你能重來嗎?”男人的刀尖又往下壓了壓,“每次你回到過去,我也會跟著回來。你的每一步試探,每一次緊張,都在我眼里。”
為什么?他為什么也能循環?他到底是誰?!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周碩想用盡最后一點力量喊出來。
這些問題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男人的手臂突然收緊,周碩感覺后頸的傷口被猛地撕裂,劇痛像海嘯般席卷了全身。他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噴濺在地板上的聲音,像雨水打在鐵皮上。視線開始模糊,鏡子里的人影漸漸重疊,最后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紅。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最后想到的是陳雨。
對不起,小雨。
這一次,我連靠近你的勇氣都沒有了。
……
“喂!周碩!你發什么呆呢?”
肩膀被狠狠推了一把,周碩像斷了線的木偶般晃了晃,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襯衫。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肺里像灌滿了滾燙的沙子,后頸的傷口似乎還在隱隱作痛,那種被刀刃撕裂的觸感真實得可怕。
眼前是熟悉的巷子,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著昏黃的路燈,李震正皺著眉看他,手里夾著根快要燒完的煙,煙蒂的火星在潮濕的空氣里明明滅滅。
“跟你說話呢,問你蹲這兒干嘛,臉白得跟紙似的。”李震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你小子今天不對勁啊,是不是嚇傻了?”
周碩沒有回答。他看著李震年輕的臉,看著巷口那扇斑駁的木門,看著自己手腕上那塊老舊的電子表——指針清晰地指向凌晨12點多,和第三次循環時,他剛遇到李震的時間分毫不差。
又回來了。
他又一次回到了這里。
可這一次,沒有絲毫重逢的慶幸,沒有找到盟友的慰藉,只有無邊無際的絕望,像冰冷的泥漿,從頭頂一直淹沒到腳底。
第一次循環,他以為是意外,拼盡全力想保護陳雨,卻連兇手的臉都沒看清,他以為能靠自己抓住兇手,卻死得更慘,還讓對方起了疑心。
第二次循環,他拉上李震一起調查,以為多了份底氣,卻沒想到這只是讓兇手看得更清楚——看他如何像小丑一樣,在透明的牢籠里掙扎。
現在是第三次了。
不,或許在兇手眼里,這已經是他“觀察”后的第三次圍獵。
他知道兇手能循環,知道對方在暗處盯著他,知道對方手里有一把薄如紙片的刀,知道對方連他和李震的小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呢?他還是不知道兇手的名字,不知道對方的長相,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陳雨,甚至不知道下一次死亡會在什么時候降臨——可能是在和李震調查時,可能是在去見陳雨的路上,甚至可能是下一秒,就在這個巷子里,被一把突然刺過來的刀結束。
“周碩?”李震的聲音帶著焦急,伸手想碰他的臉,“你到底怎么了?說話啊!”
周碩猛地后退一步,躲開了他的手。他看著李震擔憂的眼神,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說什么?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暴露了?說他們的每一步計劃都是在給兇手送情報?說無論他們怎么努力,都只是在陪兇手玩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
巷口的風灌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得他瑟瑟發抖。周碩抱緊雙臂,看著地上自己扭曲顫抖的影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深淵。
他站在明處,手里攥著零碎的線索,像握著一把沙。
而兇手躲在暗處,手里握著刀,眼里映著他所有的狼狽。
這一次,連掙扎的意義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