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技術人員的介入，韓國金先生的新車開發工作很快進入了尾聲，近期，人員缺位導致工作開展的舉步維艱，金先生身心可感。繁重的任務面前，他無暇照撫自己的情緒，而是選擇和大家一起奮力戰勝困難。這期間經受的困窘，他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客戶的身份和嗜酒成性的殘破身體均不給他進一步探根究底的可能。你有你的難處，我有我的苦衷，鄭玉海和董志澎在新加入的輪豐集團所遭受的任何非難，都不是金先生作為客人需要顧及的。而過去幾日里累積下的不良情緒，他要發泄，唯有發泄出來，才能一解心頭之苦。“發泄”是他身為客人獨有的特權，不用則費，所以隨著工作進入尾聲，他的脾氣卻愈發大了起來。

四樓樣品室，是專為客戶來訪和新車型研發打造的，里面品類豐富的幾百輛自行車，在冷光燈、LED燈和舞臺燈燈光的交相輝映下儀態萬千、風姿綽約，擺著各種造型，光影交織，在三維空間投下一層淺淺的光暈，營造出別樣的藝術效果。一早，技術部的同事還未到來，董志澎和金先生銳氣不減，在樣品室為開發工作做尾期的沖刺。

最后一輛山地車，外胎還未確定。金先生看中了樣品室一款山地車的外胎，外胎上印有供應商的名稱“瑞程”，型號Q-1189，26*2.125。

他們打開瑞程的樣本查看外胎的其他參數，發現樣本上沒有Q-1189，只有一個相近的型號J-1189。J-1189在樣本上是斜著拍攝的，與樣車上的Q-1189相似，均為同樣的塊狀花紋。不知是圖片和實物的視覺角度不同，還是兩者稍有差異，樣本上的塊狀花紋看似偏小一些。

技術的孫工加入后，向董志澎釋疑：“瑞程換了新樣本，有幾款以Q開頭的輪胎，新樣本上以J開頭，就是同一種東西。做配置時，寫新樣本上的型號。”

孫工空口無憑，董志澎嫌他的話可信度低，提醒他：“不同的款式情況不盡相同，還是與供應商確認一下為好。”

孫工說：“你就信我一回吧。前幾日就有兩款外胎，全是型號由Q升級成J，實物沒有任何變化，和供應商電話核實過的。”

孫工的口氣斬釘截鐵，董志澎不便與他再做爭辯，加上有前幾日的實例為證，董志澎就信了他，并將孫工的意思傳達給金先生，然后，在配置單上寫下新型號J-1189。

兩個小時后，最后一款車子開發完成，僅剩5款車子的貼花還未著手設計。董志澎將車子的報價遞交鄭總，鄭總審核通過后，金先生第一時間將5款車的價格報給了韓國公司。郵件發出后，金先生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董志澎和金先生移步到3樓的小會議室，孫工回到了技術部。剛才孫工對輪胎型號的一番話，董志澎始終將信將疑，因此，趁著金先生在電腦里搜尋貼花稿件的空當，他拿起瑞程的目錄冊，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一名女銷售，董志澎將疑問描述清楚后，對方說，查詢一下回復他。

董志澎和金先生一同來到技術部，負責貼花設計的女同事Joy接過金先生的原始貼花稿件，開始依照金先生的口頭要求進行修改。金先生有一定的美術功底，對稿件的設計比較在行，貼花稿通常是由韓國公司出初始設計，金先生進行審核、修改，并最終定稿。

五款稿件中的兩款，原始設計金先生基本滿意。第三款是個60美金的低檔山地車，車子的烤漆顏色是罕見的軍綠色，貼花的原始設計很簡單。一厘米寬的黃色幾字型線條，從座管處開始，從上管的頂端往下，鋪向上管兩側，一直延伸到頭管處，線條的末端有小許白色點綴。在上管的中間部位，小截線條被挖空。下管同上管設計相仿，黃色幾字型線條從頭管處開始，從下管的頂端往下，鋪向下管兩側，一直延伸到中管處，線條的末端有小許白色點綴。在下管的中間部位，小截線條被挖空。中管上是由黃色字體印刷的客戶商標CONNOR，后上叉后下叉同上管下管，由黃色幾字型線條從頂端鋪向兩側。后下叉黃色線條的上方是公司網址。稿件的色彩很扎眼，金先生很不滿意。囿于時間限制，將設計全盤否定掉不太現實，他只好試著從顏色入手。他將黃色線條先后換成紅色、黑色、白色，試過均不理想，最后換為淺綠色，視覺效果即刻大變，軍綠色整車搭配淺綠色貼花，優良的視覺效果極大的提升了車子的檔次。

第四款是雪地車，上管為魚肚子管形，粗大結實，下管極細，僅一厘米粗，連接起中管和上管，并對上管起支撐作用。整車是紅色，上管貼花白色魚鱗，下管和后上叉印有客戶的商標CONNOR，后下叉是客戶的網址。紅色烤漆配白色貼花，傳統的紅白配。金先生不滿意的是上管的魚鱗設計，單薄，少了一份力量，與雪地車的厚重不搭調。

低頭沉思半晌，金先生從互聯網上搜出幾張黑猩猩的圖片。然后依照圖片，在A4紙上用鉛筆素描出黑猩猩的上半身，之后拍照發到電腦里，再用繪圖軟件將黑猩猩的鉛筆素描轉換成白色，一款富有藝術性的上管貼花產生了。黑猩猩將雪地車襯托的很有力。

最后一款是高檔車，貼花設計很關鍵。金先生停了下來。

董志澎去小會議室幫金先生拿筆記本電腦，里面有參考資料。在路上，他接到瑞程女銷售的電話。

擔心的事終究發生了。

女銷售說：“這款外胎是專為一個西班牙客戶開的模，西班牙山地較多，所以外胎的花紋大而厚。2018年7月，歐盟開始對中國出口的電動自行車反傾銷，客戶停止購買，隨后我司對外胎的模具做了調整，花紋沒變化，只是單位面積縮小百分之十。老款已停產，樣本上是最新款。”

對方還解釋：“型號由Q開頭改為J開頭，是因為Q時常被小寫成q，而q容易與9混淆。”

“價格有無變化？新型號能否提供兩條樣品？”董志澎問。

“價格沒變化。可以送兩條樣品給你司。”

董志澎回到技術部，講給金先生時盡量輕描淡寫：“上午談的那款外胎，模具做了些調整，當前的新花紋比樣車上的小百分之十。”

金先生嚷道：“我就喜歡大花紋，現在你告訴我不做了？新產品能拿來看看嗎？如果我不喜歡，要再找找其他型號。”

金先生寄居中國十幾年，可以用中文交流，只是不夠流利，一句話，常常要停頓好幾次。

董志鵬小心翼翼的回答：“可以索到樣品。如果換其它款式，價格可能會有變動。”

“我上午剛給韓國報完價，現在你告訴我花紋有變，價格可能也要變，你工作怎么做的？”金先生情緒有些急躁，頓了頓又說：“你先把樣品要來看看。”

最后一款是鋁合金山地車，避震前叉，26*2.0寬輪胎配鋁合金一體輪。車架中管短且矮，上管與后上叉在中管處交匯，連接成一條淺弧形直線，從一側望去，整臺車子就像一條站立的狼。貼花稿件上車身是橘紅色，上管的中部應了車子的景，貼著一只匍匐向前的狼，下管的中部印著兩個黑色單詞“WILDWOLF”，中文意思“野狼”。

金先生要求Joy另加一行灰色字體的WILDWOLF，將其底部放在黑色WILDWOLF的上側，同時，灰色WILDWOLF后錯兩個字符，側面望去，下管上是黑色WILDWOLF的全身和灰色WILDWOLF的下半身，車子顯得更加立體。

金先生還要求Joy將WILDWOLF改為WILDWOLFER，中文意思“野的狼人”。改過后，Joy在一旁嘀咕：WOLFER很臃腫，上下兩層更加臃腫。她強烈建議改回原來的WOLF。董志澎同意Joy的看法卻不敢多言。金先生聽不進去，臉上已露不悅之色，同時把臉轉向Joy，準備和她理論一番。

這時，鄭總站在技術部門口，喊董志澎出去一下。

鄭總說：“小董，上周彥豪的工作人員帶最新款的油壓碟剎給技術部開了新品發布會，反響很不錯，他們提議給品管、業務和采購部也都開一下會，方便你們幾個部門后續開展工作。下午彥豪的人過來，我們1點上班，1點30分準時開會，你現在抽空去統計一下業務二部下午參會的人員。”

董志澎接過統計表，回去統計人數了。

Joy別不過金先生，按他的要求將下管、避震前叉腿的兩側、后上叉、后下叉各個部位的WILDWOLF全改成了WILDWOLFER。

隨后，金先生要求在上管狼的圖案前方，貼近頭管處，加上單詞“NOFEAR”，以較小字體顯示，中文意思是“無所畏懼”。

這時，Joy的執拗勁又上來了，她建議：“把NOFEAR放在中管上如何？上管放一個狼的圖案剛好，再放其它就多余了。”

未經金先生同意，Joy將NOFEAR移到了中管。這時，車架的上、中、下管都有字，花哨的過了頭。金先生不會說“花哨”二字，用手比劃良久。

這時下班鈴響了，同事們離開辦公室去食堂用膳。

金先生急了，朝Joy大聲吆喝：“我讓你放哪兒，你就放哪兒，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

雷副總常常和張經理搭伴去食堂用膳，他剛好進來技術部。

金先生是鄭總當前的主力客戶，他嗜酒如命、脾氣大難伺候是匯眾事業群盡人皆知的事兒。雷副總想：如果把金先生從鄭玉海身邊拿掉，鄭玉海就完蛋了。

雷副總問Joy：“業務怎么沒在？”

Joy回答：“被鄭總喊走了。”

雷副總大聲對Joy講：“董志澎做的過分了啊！他應該全程陪同才對，就沒把客戶放在心上。不想好好服務客人，可以給他換掉！我們有的是業務。”

雷副總轉而面向Joy身旁的金先生。顯然，他剛才貶抑董志澎的話，金先生全入耳了。

雷副總抖擻一下精神，然后說：“金先生，我強烈建議您搬來工廠住。如果有需要，我們可以給您配備新業務，保證對您的訂單全方位跟蹤到位。您如果搬來工廠，我們給您提供VIP客房，您的飲食起居，我們保證全部照應到。”

末了，雷副總又加幾句：“個人再強大也敵不過工廠。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是活的，不穩定，會經常挪窩兒，而工廠永遠就在那里。我們工廠配套設施、檢測設備一應俱全，您可以放心留下來。”

午餐時間通常很短，去晚了，食堂就要打烊了，趙經理推著雷副總匆忙往外走，雷副總覺得話已傳達到位，便沒再多說。雷副總走出幾步，又回頭強調：“金先生，我的提議，您一定考慮一下。”

雷副總剛走，董志澎回到了技術部。他依照金先生的要求，讓Joy把NOFEAR從中管移到了上管狼的圖案的右側，之后帶金先生去食堂用膳。

用膳的過程中，金先生的大腦像個陀螺，不停的轉，一刻沒有停歇。長久以來，鄭玉海對他殷勤備至的關懷和照顧，使他這位身處異鄉的外來客獲得了某種心靈上的歸屬，在他病臥床塌、醉酒無力自持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安全的，可以安忱無憂。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尋常生活，對于長年累月享受不到家庭生活的人來說，是難能可貴的，這其中投注了鄭玉海太多的心力。鄭玉海，這位事業上的盟友，侵入到了金先生生活的方方面面，這份用時間積淀下來的革命情誼，歷久彌堅，滲透在他的血液里，很難輕易割舍。

久為客人，金先生習慣了養尊處優，他忽視了，事業上的盟友鄭玉海當下和他一樣，同為“外來客”，他正經受著外來客進入一個新集體時所必經的痛苦時刻，被排擠、打壓、傾軋、非議。

雷副總的予取予求和冒進，點醒了金先生。

金先生，不想繼續做一個袖手旁觀的看客，更不想在關鍵時刻，將鄭總一腳踢開，轉身投入他人懷抱。午飯前，雷副總在自己毫不設防時，將自己卷入他和鄭總的二人戰爭，事實上，自己并非雷副總口口聲聲急于納入麾下的VIP客戶，而是他用來打向鄭總的那桿槍。

金先生明白，雷副總的話一出口，自己就被迫卷入了紛爭中。他不能任憑自己一步步淪為他人爭權奪利的棋子，他必須尋機而動，亮出自己的態度。

下午1時，董志澎和金先生一同來到技術部，準備利用開會前的半小時將最后一輛車未完的部分了結掉。

鋁合金一體輪與車架顏色一體，同為橘紅色，中間三根凸起的輪柱將車圈分成三個桃形的圓，車圈的邊緣顯然是要貼車圈標的，這是車圈被噴成桔紅色底色，以烘云托月的用意所在。金先生請Joy將車圈標設計成黑色底面加白色商標CONNOR。

這時，董志澎的手機鈴響了，是瑞程的女銷售打來的。他拿起手機出了技術部。

女銷售說：“董先生十分抱歉，上午那款外胎，我們可以提供樣品，不過，我想意義不大。”

董志澎問：“為什么？”

女銷售解釋：“西班牙客戶因反傾銷稅停止購買，輪胎的銷量隨之急劇下滑，之后，我們給模具做了調整，但銷量一直沒有起色，所以針對新訂單，起訂量至少要2萬條，如果量少，利潤上不去，模具的護理費用都賺不回來。”

如此說來，正在開發的訂單8千臺，如果金先生不把數量增加到1萬臺，外胎是采購不來的。

該如何向金先生說明呢？金先生暴雷的場面，董志澎似乎已經想象到。

他恨自己工作做的不到位，早上沒能說服技術孫工，讓他和輪胎廠落實清楚。鄭總時常教導他，外貿跟單員就像一個大管家，訂單的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周全，照顧到。如此想來，自己確有失職的地方。

印有CONNOR的白底黑字車圈標將貼在三個桃形圓的邊緣，車圈的每一側貼3張，兩側貼6張，一臺車兩個車圈，共貼12張。因車圈標面積較大，一臺車的成本至少要上漲1美金。

Joy把車圈標設計好，隨口提醒金先生：“12張車圈標，會使整車的價格至少上漲1美金。”

Joy的提醒不無道理，畢竟貼車圈標的車型是少數。，正常報價時，貼花的價格是不含車圈標的。

聽說要漲價，金先生蓄勢待發的小火苗即刻被點燃了，他說：“鄭總給我報價時，車圈標從不單獨加價，為什么你要加？”

Joy見金先生反應激烈，怕事態擴大，便沒再吱聲。

緊接著，董志澎進來了。產品發布會召開在即，董志澎想，先和金先生簡單透露一下外胎的情況，讓他有個心理準備，開完會后再細聊，他再有火氣，那會兒也該消下一半了。

他來到金先生身邊，小聲說：“金先生，早上那款外胎有點新情況，要達到2萬條，廠家才給生產，所以，如果能把這款車的訂單數量再加2千臺，是比較好的。如果訂單達不到1萬臺，我們就再換一款其它型號的外胎。”

金先生耷拉著臉，怒目圓睜的看過來，說：“這個東西到底存不存在？你一會說花紋變了，一會又說數量必須達到1萬臺，你怎么回事？”

董志澎很想將輪胎廠因客戶受反傾銷影響停止購買，進而導致產量下滑的具體事由講一下，因為其中還涉及到“反傾銷”等專業詞匯，他一時半會講不完，怕金先生膩煩，他在想，如何用最簡短的話語先將金先生的情緒平息下來。

這時，金先生又說起了車圈標，他說：“這位同事說，車圈標還要另加錢？以前，鄭總可從來不加錢的。”

開發新車型，給車子報價，客人的想法是動態變化的，有時囿于報價時限太短，報價做的匆忙且不夠合理，常常是報價完成了，客人還在做改動或加項目，比如這款車型的車圈標，就是報完價后，后加的。這種情形下，如果加價在1至2美金之間，工廠勉強可以給客人免掉，當然，售價低廉的車型除外。鄭總從未給車圈標加過價，正是基于以上情形。

董志澎說：“這臺車的車圈標大一些，總共12張，成本至少1美金，至于整車要不要加價，我需要征詢一下鄭總的意見。”

金先生騰的一下站起來，拿起桌面上的紙質報價單，大聲嚷道：“你看好了，這款車，你上午報價180美金，我一分錢都不會加。”

隨后，將報價單直接扔在了地上。

報價單被Joy的玻璃茶壺壓住一個角，茶壺里是熱水泡花茶，由于金先生拿報價單時動作過猛，把茶壺掀到了地面上，玻璃茶壺掉在堅硬的地板上，“砰”的一聲摔的粉碎，熱水灑了一地，并急速向四處流淌，報價單也被浸濕不少。技術部其他同事的目光，紛紛向金先生和董志澎投過來。

金先生的壞脾氣，董志澎早有體會，但剛剛的一幕，來勢突然，他一時呆住了。

很快，他醒過神兒來。他快速向門口走去，想去衛生間拿清潔用具，把四處漫溢著的熱水和玻璃渣清理掉。

金先生并沒有消停下來，他揮舞著手臂，大聲說：“你上哪兒去？你現在，趕緊去把你們鄭總，還有雷副總喊來。車子的售價，你想加價就加價？我要當你們所有人的面，討個說法。”

董志澎穩了穩心神，不慌不忙的出了技術部。然后，分別去鄭總和雷副總的辦公室，把他們喊了出來。

會議室準備開會的十幾名同事，還有彥豪的兩名工作人員，聽聞技術部的動靜全圍了過來，堵在技術部的門口，向里張望。

鄭總走在最前方，雷副總和董志澎緊隨其后，他們撥開圍堵在門口的人群，進了技術部。金先生依舊直挺挺的立在Joy的桌子旁，雙臂交叉抱于胸前，周圍的地面上處處是水。

金先生看了兩眼鄭總和雷副總，大聲說：“今天，你們幾個重要領導都在，咱們把話說清楚。車圈標，為什么要給我加價？還有外胎，早上定下來后，就沒有消停過，一會說花紋有問題，一會又說量不夠不給做，耍我玩兒，是嗎？啊？”金先生的漢語一向不夠流暢，此時卻沒有卡頓。

鄭總看了眼董志澎。董志澎神情淡定。到是一側的雷副總，神情有些復雜。

鄭總說：“小董，你先去拿簸箕，把地面上的水清理干凈。”

董志澎撥開圍堵在技術部門口的一堆同事，向衛生間走去。

剛走出不遠，身后一句男聲向他飄來：“董志澎，你何時離職？”

聲音他不熟悉，不是業務、采購和技術的同事。日日同窗共事，他們的聲音，他能辨別出來。

加入輪豐大半年來，驚魂的場面，他沒少經歷，一句激將話，又算得了什么？他在心里默念：想讓我離職，你算老幾？

董志澎忽然意識到，金先生并非單純在發火。他和雷副總甚少有交集，卻把雷副總也喊了來，背后一定有故事。時間不允許他抽絲剝繭，將事情立地搞個明白，他想，和一個酒徒抗爭沒有任何意義，況且，事情并非單純耍酒瘋那么簡單，無論發生什么，客戶都不能得罪，至少目前絕對不能。現階段，丟掉客戶，等于找死。只要能保住客戶，多大的委屈都得承受。4萬臺山地車，在等候，1萬臺公路跑車，也在前方招手，更甚一點，自己的職位還搖搖欲墜，被人盯梢。一定要保住客戶，保住客戶，就保住了一切！

董志澎拿上墩布、簸箕和笤帚快速回到技術部，當著二三十名同事的面兒，將報價單拾起放在一邊，并快速清理掉地面上的水和茶壺的碎渣。

倒完垃圾回到技術部，金先生依舊在原地擺著與剛才同樣的姿勢，鄭總和雷副總站立一旁。

技術部門其他同事看似若無其事，其實，心思全在董志澎身上，都在靜觀他下半場的走向。也許，不少人正如剛才那位男同事，急著了解董志澎何時離職！

董志澎徑直走到金先生面前，向他深深的鞠了個90度的躬。他說：“金先生，對不起，輪胎的改動是我工作做的不到位。車圈標不會加價，也請您放心。”

董志澎向金先生90度深鞠躬，此舉，顯然超乎金先生的意料，也超出了鄭總和現場其它所有人的意料。現場鴉雀無聲，沒有任何動靜。

一時間，金先生被董志澎嚇到了。

靜止了幾秒鐘，鄭總帶頭打破僵局，他對金先生說：“小董沒有給含車圈標的車子報過價，他搞不清楚。”

金先生向前跨出一步，拍拍董志澎的肩膀說：“董同志，我并非有意要為難你。負責我的訂單這么久，你為工作做出的犧牲，我都看到了。你能把我的訂單維護好，我相信！”

接著，金先生看向鄭總，他說：“你們意大利客戶取消的1萬臺公路車，做報價給我，我安排訂單給你們。接下來，你們可以聯系孟加拉工廠給車架脫漆了。”

在客戶的責難面前，董志澎，一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他也想過當場翻桌子走人，但為了能繼續留在輪豐，也為了即將到手的訂單，他選擇放下自尊和身段，將屈辱轉化為向上的力量。這種思維上的轉變，猶如打開了一扇神圣的門，門這邊格局狹小，里面是不穩定的情緒和欠佳的容忍力，門那邊，則是另一個更高規格的殿堂，它立場高遠，視野廣闊，抹殺掉個人以自我為中心的淺薄自尊，賦予人在職場上脫胎換骨、破繭而出的能力。

雷副總在現場始終沒有發聲。他臉上的神情，由原先靜等看笑話的輕松鄙夷之色，一步步轉為驚異，繼而，是董志澎出乎意料大反轉帶給他心靈上一定程度的震顫和恐慌。他不似其他同事，抱著看笑話的心態前來看戲，一曲終了之后，便一哄而散，之后如一屢隨風而逝的炊煙，輕飄的似乎從未發生過。他忽感前路渺茫，因而心思愈來愈凝重，他怏怏不快的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董志澎感覺自己像病了一場，重新，又活過來了。

前方有事業等他開創，還有佳人等他陪伴，哪有理由抱怨生活？

他想到了方旭紅。春節后只和她見過幾次面，兩人約會頻次低，總也熱絡不起來。他打算周末一定去學校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