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村落比蘇彌想象中更加凋敝。幾十戶人家依著山坡錯落分布,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許多房頂的茅草被地震掀開,露出光禿禿的椽子,只用些破席爛布勉強遮擋風雨。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樹下,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蹲在泥地里,用樹枝撥弄著什么,眼神麻木。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土腥味、牲畜糞便的酸腐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苦澀。
蘇彌收斂氣息,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在村落邊緣殘破的籬笆和倒塌的柴垛間移動。她看到了那縷炊煙升起的地方——村子中央相對完好的一間稍大些的土屋。屋門口掛著一串曬干的玉米,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婦人正坐在門檻上,用石臼費力地搗著什么東西,空氣中苦澀的藥草味正是從那里傳來。
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干凈的布。
她避開人多的路徑,繞到土屋的后方。屋后有個用石塊壘砌的簡陋水窖,上面蓋著木板。她警惕地四下張望,確認無人,才輕輕掀開木板一角。窖里蓄著渾濁的雨水,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她顧不上許多,用水囊小心地灌滿,又捧起渾濁的水,狠狠灌了幾口,冰冷的水流滑過干渴得冒煙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
接著,她的目光落在水窖旁邊晾曬在木架上的幾件粗布衣物上。衣物破舊,洗得發白,但還算干凈。她迅速扯下一條相對完整的舊褲腿,塞進懷里。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屋前傳來老婦人和另一個人的對話聲。
“……阿婆,搗這‘苦娘子’根作甚?誰又傷著了?”一個略顯粗啞的男聲問道。
“唉,是村東頭的三伢子。”老婦人嘆息著,搗藥的聲音不停,“前兩天地震時被掉下的梁木砸傷了腿,腫得老高,還發燙……家里窮得叮當響,請不起郎中,只能弄點這土方子敷一敷,死馬當活馬醫了……”老婦人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奈和悲涼。
“苦娘子”根?蘇彌(阿蘅)的記憶瞬間被觸動。這是一種鄉間常見的苦味草藥,根莖搗爛外敷,確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瘀之效,但藥力霸道,對傷口刺激很大,處理不當反而會加重傷勢……阿蘅的記憶里,有更溫和有效的配伍。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臂,敷著止血藤的地方傳來清涼感,紅腫似乎消了一些。這來自前世的技藝,救了她自己。
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動,在她因聽到“傷者”而本能思索草藥配伍時,從她身上散逸出來。那并非神力,更像是一種源自百世沉淀的、對傷痛與救治的深刻認知所引發的精神漣漪。
就是這一絲微弱到極致的漣漪!
村落外,一片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的高粱地里。
三個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靜靜地立在泥濘中,任憑雨水沖刷。他們穿著和之前在縣城藏書庫一模一樣的深灰色勁裝,布料特殊,仿佛能吸收光線,在雨幕中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臉上同樣帶著那種模糊五官的奇異感覺,唯有領頭一人,眼神銳利如刀鋒,穿透雨簾,死死鎖定著炊煙裊裊的村落。
正是之前在藏書庫追蹤蘇彌的那個灰衣人!他代號“鷂七”,諦聽衛丙字隊小旗。
“頭兒,確認了?”旁邊一個身形稍矮的諦聽衛低聲問,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鷂七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抬起右手。他那只戴著薄皮手套的手掌心里,托著一枚鴿卵大小、通體漆黑、表面布滿細密銀色紋路的圓石。此刻,這枚原本沉寂的圓石,正散發著極其微弱、卻穩定持續的、如同呼吸般的幽光!
“探靈引石……有反應了!”另一個諦聽衛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雖然微弱得幾乎要消散……但錯不了!是目標殘留的那種……混亂、暴烈、卻又帶著古老氣息的精神印記!她就在這村子里!而且剛剛,似乎有極其微弱的精神波動逸散出來,被引石捕捉到了!”
鷂七的眼神更加銳利,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幽光閃爍的探靈引石,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丙九、丙十二,散開。封鎖村落主要出口,重點監視那間有炊煙的屋子。目標極度危險,擅長隱匿,感知敏銳。發現蹤跡,優先示警,沒有十足把握,不得擅自接敵!”
“是!”兩人低聲應命,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散開,迅速消失在雨幕和殘破的莊稼地里。
鷂七則緩緩抽出腰間的武器——并非刀劍,而是兩柄通體烏黑、形制奇特的短柄勾爪,爪刃彎曲如鷹喙,閃爍著幽冷的寒光。他如同最耐心的獵手,一步步,悄無聲息地朝著村中央那間飄著炊煙的土屋潛行而去。每一步都踏在泥濘最淺處,沒有濺起一絲多余的水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的氣息收斂到了極致,仿佛一塊冰冷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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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另一側,靠近后山的陡峭斜坡下。
簡的身體已經冰冷得失去了知覺。暴雨如同鞭子抽打著他,泥漿糊滿了他的頭發、臉頰和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靛青布袍。他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每一次試圖移動身體,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和更深的無力感。胸腹間的內傷在寒冷和過度消耗下惡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吞咽碎玻璃。
袖口內側,那枚秩序之印的金色紋路,光芒已經微弱到了極點,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熄滅。失去了這力量的庇護,百世輪回中由他替蘇彌承受的詛咒反噬,如同掙脫牢籠的毒蛇,開始瘋狂地啃噬他本就瀕臨崩潰的身體和神魂!那是一種遠比肉體傷痛更可怕的、來自靈魂層面的撕裂與冰寒!
他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意識在黑暗的邊緣反復沉浮。懷中那本記錄著蘇彌百世的小巧卷軸,散發出的溫熱波動越來越微弱,如同他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
不能……不能停在這里……殿下……就在前面……
一個執拗到瘋狂的念頭,如同最后的火種,支撐著他渙散的意識。他猛地張開嘴,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腕上!劇痛帶來瞬間的清醒!
借著這短暫的回光返照般的力氣,他再次摳進冰冷的泥地里,拖著殘破的身軀,朝著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涯的村落輪廓,一點一點地……挪動。泥濘中留下一條混雜著暗紅血水的、斷斷續續的痕跡。
他的視線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前方雨幕中那一點微弱的、代表著人間煙火的昏黃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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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彌并不知道致命的獵犬已經悄無聲息地鎖定了村落,更不知道那個被她視為爪牙的史官,此刻正如同蛆蟲般在村外的泥濘中掙扎爬行。
她得到了急需的清水和包扎的布條,左臂的傷口在止血藤的作用下有所緩解。但饑餓感如同燒灼的火焰,在胃里翻騰。她繞到村落邊緣一戶看起來更加破敗、似乎無人居住的倒塌茅屋后面。屋角堆著些潮濕的柴火,旁邊一個歪倒的破陶罐里,居然還有小半罐不知放了多久、已經有些發霉的粗糠。
蘇彌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把粗糠塞進嘴里,霉味和刺喉的粗糙感讓她差點吐出來,但她強行咽了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她強忍著惡心,準備再抓一把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枯枝被踩斷的聲響,從倒塌茅屋的另一側傳來!
蘇彌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她猛地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土墻斷面上,袖中的匕首無聲滑入掌心。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高度戒備下的本能反應。
不是風聲!不是雨聲!是人為的!極其輕微,但逃不過她百世磨礪出的敏銳感知!
她凝神傾聽,將五感提升到極限。雨聲嘩啦,風聲嗚咽。但在這些自然的噪音之下,她捕捉到了!一種極其細微、幾乎被完美掩蓋的……呼吸聲!悠長、平穩、帶著一種刻意的控制,就藏在倒塌茅屋的另一側!
**諦聽衛!追來了!這么快?!**
蘇彌眼中寒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在對方呼吸節奏轉換的萬分之一空隙,她動了!
不是攻擊!而是撤退!
她如同離弦之箭,朝著與那呼吸聲相反的方向——村落后方那片陡峭、長滿荊棘灌木的山坡,亡命沖去!動作迅猛決絕,帶起一陣風聲!
“追!”
一個冰冷的、如同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倒塌茅屋后響起!鷂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閃現!他看著蘇彌消失在灌木叢中的背影,眼中沒有絲毫意外,只有貓捉老鼠般的冷酷。他并未立刻追趕,而是抬手打出一個尖銳的呼哨!
“咻——!”
刺耳的哨音穿透雨幕!
村落另外兩個方向,丙九和丙十二的身影如同兩道灰色閃電,瞬間朝著哨音指示的方向包抄而去!三人呈品字形,如同三把淬毒的尖刀,鎖定了蘇彌逃竄的路線!
蘇彌在陡峭濕滑、布滿荊棘的山坡上艱難攀爬。雨水模糊了視線,尖銳的荊棘劃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膚,留下道道血痕。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那三道灰色身影如同附骨之疽,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封死了她所有可能橫向逃逸的路徑!
“目標已鎖定!丙字隊,合圍!”鷂七冰冷的聲音在雨幕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兩柄烏黑的勾爪在他手中閃爍著不祥的寒光。
蘇彌咬緊牙關,眼中燃燒的暗金火焰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壓迫而猛地熾盛了一瞬!她感受到體內那如同死火山般沉寂的神力核心,因為這致命的危機而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悸動!但這悸動太過微弱,如同螢火,根本無法對抗身后那三條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諦聽衛獵犬!
難道……又要重蹈覆轍?像藥女阿蘅那樣,像百世輪回中無數次那樣,在絕望中走向注定的終點?
不!
一股源自戰爭女神本能的、不屈的兇戾之氣猛地從她靈魂深處爆發!她猛地停下攀爬,轉身,背靠著一塊濕滑的巨石,沾滿泥污和鮮血的手緊緊握住那把從暴徒身上搜刮來的短匕首,橫在胸前!雨水順著她凌亂的發梢滴落,混合著臉上的血污,讓她看起來如同窮途末路的困獸,眼神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戰意!
“來啊!”她朝著下方逼近的三道灰色身影,發出一聲沙啞卻穿透雨幕的嘶吼!
與其被追得筋疲力盡再被殺死,不如就在此地,拉幾個墊背的!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對峙時刻——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大地的劇烈震顫,毫無征兆地從村落方向傳來!比之前的地震更加猛烈、更加突然!
蘇彌背靠的巨石猛地晃動!她腳下本就濕滑的泥土瞬間崩塌!
“不好!”鷂七臉色微變!地震!余震!
劇烈的晃動讓三人的合圍陣型瞬間散亂!丙九腳下一滑,險些滾下山坡!丙十二也踉蹌著扶住一棵小樹!
而蘇彌所在的位置,正是山體滑坡的重災區!她腳下的泥土如同流沙般迅速垮塌!整個人隨著崩塌的土石,不受控制地向陡坡下方滾落!
“抓住她!”鷂七反應極快,怒吼一聲,身形如電,手中的烏黑勾爪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猛地甩出!烏黑的爪鏈如同毒蛇,直射向滾落中的蘇彌!
蘇彌在翻滾中竭力保持平衡,看到那索命的勾爪襲來,瞳孔驟縮!她拼盡全力扭動身體!
“嗤啦!”勾爪擦著她的肩膀掠過,撕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劇痛讓她眼前一黑!但也借著這一爪的沖擊力,她偏離了直接滾落村落的軌跡,重重地摔進山坡下方一片更加茂密、荊棘叢生的灌木叢中!瞬間被枝葉淹沒!
“該死!”鷂七怒罵一聲,收回勾爪,看著爪尖沾染的鮮血,眼神冰冷。劇烈的余震還在持續,山石不斷滾落,阻斷了追擊的道路。
“頭兒!目標墜入下方荊棘叢!生死不明!余震危險!”丙九大聲喊道,躲避著滾落的石塊。
鷂七看著下方那片被地震撕裂、布滿滾石和斷木的茂密荊棘坡地,又看了一眼在余震中搖搖欲墜、傳來驚恐哭喊聲的村落。他臉色陰沉地幾乎要滴出水來。
“丙十二,留下監視這片區域!有任何異動,立刻發信號!”鷂七果斷下令,“丙九,跟我進村!優先控制局面,防止混亂!目標受傷不輕,跑不遠!等余震過去,給我一寸一寸地搜!”
“是!”兩人領命。
鷂七最后看了一眼蘇彌消失的荊棘叢,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針。他轉身,帶著丙九,如同兩只灰色的禿鷲,撲向混亂哭喊的村落。他需要確認,也需要利用這混亂,找到更多關于那個“妖孽”的線索。他相信自己的勾爪,那一擊,足以讓她喪失大半行動力。
丙十二則如同真正的幽靈,迅速找到一處視野相對開闊、又能躲避落石的隱蔽點,冰冷的眼睛如同探照燈,死死鎖定著下方那片吞噬了目標的、危機四伏的荊棘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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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樹下。
劇烈的余震讓本就破敗的村落雪上加霜。房屋倒塌聲、哭喊聲、牲畜驚叫聲響成一片。老婦人和村民們都驚恐地逃到了相對空曠的地方,亂成一團。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村口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個渾身裹滿泥漿、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泥水里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爬進了村子。
簡的臉頰深深埋進冰冷的泥漿里,身體因為極致的寒冷、痛苦和詛咒的反噬而劇烈顫抖著。他模糊的視線里,只有前方混亂的人影和遠處那間冒著炊煙的土屋輪廓。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呼喊什么,卻只吐出幾個混著泥漿和血沫的氣泡。
“殿……下……”無聲的呼喚,消散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