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長階的盡頭,那片柔和的白光如同倒扣的碗,隔絕了混沌之息的死寂與無序。當蘇彌(或者說,承載著她最后意志的混沌原點)與簡的身影沒入其中,刺目的光芒瞬間吞沒了所有感知。
沒有穿越空間的眩暈,沒有能量沖擊的劇痛。
只有一種……被強行剝離的冰冷感。
仿佛從宇宙最本源的混沌母體,被粗暴地剝離出來,投入了一個粗糙、沉重、充滿束縛的模具。
“噗通!”
一聲沉悶的落水聲,伴隨著刺骨的冰冷,瞬間喚醒了蘇彌沉寂的意識。
冷!
一種深入骨髓、幾乎凍結靈魂的寒冷,猛地攫住了她!這寒冷并非歸墟的陰冷,而是帶著污濁水汽、垃圾腐敗酸臭的、屬于凡塵俗世的濕冷!
意識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動。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她費力地掀起一絲縫隙。
視線模糊,被渾濁的、帶著油膩泡沫的污水覆蓋。鼻尖充斥著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腐爛食物、排泄物和鐵銹的惡臭。上方是狹窄的、被兩邊高聳破敗建筑切割成一條縫隙的灰暗天空,冰冷的雨水正從縫隙中傾瀉而下,砸在水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她正仰面躺在一條狹窄、骯臟的巷弄里,下半身浸泡在深及小腿的污水中,上半身靠在冰冷濕滑、布滿苔蘚和涂鴉的磚墻上。
身體……沉重!笨拙!脆弱!
她下意識地想抬起手臂,一股撕裂般的酸脹感和無力感瞬間從肩膀傳來!覆蓋著淵滅之鱗、流淌著熔融暗金紋路的混沌之臂……消失了!抬起眼前的,是一只瘦弱、蒼白、布滿細小劃痕和凍瘡、還在微微顫抖的……人類的手臂!
手臂上套著一件破爛、被污水浸透、分辨不出原本顏色的單衣袖子。
混沌原點……淵滅之鱗……混沌龍角……王權印記……所有屬于混沌女帝的力量與形態,如同被徹底洗刷干凈,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連左肩那截斷臂,此刻也完好無損地連接在身體上——雖然這條手臂同樣瘦弱無力。
她猛地低頭。
浸泡在污水中的,是兩條裹在同樣破爛、沾滿污泥的粗布褲子里的、屬于人類的腿!沒有覆蓋鱗片的魚尾,沒有強健的爆發力,只有被污水泡得發白、冰冷刺骨的虛弱感。
力量?神格?王權?
一絲……都感覺不到!
只有這具凡人的軀殼,承受著寒冷、饑餓、虛弱和無處不在的骯臟與惡臭。沉重的疲憊感如同濕透的棉被,死死壓著她。
“呃……”一聲壓抑的、帶著痛苦和迷茫的呻吟從旁邊傳來。
蘇彌猛地轉頭。
就在她旁邊,不足三步遠的污水里,一個靛青色的身影蜷縮著,同樣靠在濕滑的墻壁上。
是簡。
他身上的靛青布袍同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同樣破爛、沾滿污泥的灰色粗布上衣和褲子。他低垂著頭,濕透的黑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額頭上,身體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顫抖。他的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污泥。
他似乎也剛從混沌的剝離中醒來,意識混亂。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墨玉般的眼眸中充滿了驚悸、迷茫和劇烈的痛苦,仿佛剛從一場無法逃脫的噩夢中驚醒。
“殿……”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喊出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稱呼,但聲音卻卡在喉嚨里,變成了痛苦的干咳。他環顧四周,看著骯臟的巷子,看著灰暗的天空,看著冰冷的雨水,看著旁邊同樣狼狽不堪、眼神同樣驚疑的蘇彌,眼中的痛苦被更深的茫然取代。
“這是……哪里?我……”他捂住額頭,指縫間露出因劇痛而扭曲的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么,但只有一片混亂的空白和撕裂般的痛楚。記憶像是被徹底打碎、攪亂,只留下一些無法拼湊的、令人窒息的痛苦碎片。
蘇彌混沌旋渦般的瞳孔早已消失,此刻她的眼神是純粹的人類少女的驚疑與冰冷。她死死盯著簡,看著他那雙充滿迷茫痛苦的墨玉眼睛,看著他下意識環抱自己的防御姿態。
沒有終焉記錄者的冰冷,沒有淡金色的漩渦瞳孔。
只有痛苦、茫然,和一個被強行投入陌生煉獄的、脆弱的靈魂。
他也被洗成了凡人。記憶也混亂了?
這個認知,讓蘇彌心中那點因力量盡失而升起的暴戾和冰冷,被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嘲諷取代。高高在上的主神?冷酷無情的終焉記錄者?竊取神格的陰謀家?如今,都成了這骯臟巷弄里,被雨水澆透、瑟瑟發抖的……凡人!
“啪嗒!啪嗒!”
沉重的、帶著泥水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巷弄的死寂。
三個穿著油膩皮圍裙、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男人出現在巷口。他們手里提著短棍和繩索,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哈!果然還在這里!兩個賤骨頭,命還挺硬,這鬼天氣都沒凍死你們!”為首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一腳踢開擋路的破木桶,渾濁的眼睛掃過蜷縮在污水里的蘇彌和簡,如同看兩堆礙眼的垃圾。
“疤哥,跟這兩個小崽子廢什么話!黑鼠幫的規矩,占了老子的地盤睡覺,就得交‘地皮稅’!昨天沒打死你們是老子開恩,今天再拿不出錢來……”另一個獐頭鼠目的家伙晃了晃手里的短棍,發出威脅的破空聲,目光淫邪地在蘇彌濕透后顯露出的瘦弱身體曲線上掃過,“……就拿這小娘們抵債!雖然干癟了點,送去‘黑水窯子’也能換幾個銅板!”
“不……不要過來!”簡似乎被這充滿惡意的聲音和目光刺激到,猛地抬起頭,墨玉色的眼中充滿了本能的恐懼,身體向后縮去,試圖將蘇彌擋在身后。盡管他自己也抖得厲害,記憶混亂,但那守護的本能似乎刻入了骨髓。
“喲呵?這小崽子還想護食?”刀疤臉嗤笑一聲,大步上前,臟兮兮的靴子踩在污水中,濺起骯臟的水花,“給老子滾開!”
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狠狠扇向簡蒼白的臉頰!
蘇彌的眼神瞬間冰冷到了極致。
力量盡失?凡人之軀?
但刻在靈魂深處的戰斗本能和混沌女帝的意志,豈是這骯臟的雨水和凡胎能澆滅的?!
就在刀疤臉的手掌即將觸碰到簡臉頰的瞬間!
蘇彌浸泡在污水中的右腳猛地發力!雖然虛弱,但精準的時機和角度妙到毫巔!她狠狠一腳踢在刀疤臉支撐腿的膝彎外側!
“哎喲!”刀疤臉猝不及防,重心瞬間失衡,龐大的身體一個踉蹌,向前撲倒!那張橫肉臉狠狠砸進了污濁的水坑里!
“疤哥!”另外兩人大驚失色!
蘇彌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在刀疤臉倒下的同時,她瘦弱的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從污水中彈起!無視了刺骨的冰冷和身體的酸痛,左手五指并攏如刀,帶著全身的重量和沖力,狠狠戳向離她最近那個獐頭鼠目家伙的咽喉!
快!準!狠!
完全是凡人之軀能爆發的極限!帶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死不休的兇戾!
“呃!”那獐頭鼠目的家伙根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少女會突然暴起,而且如此狠辣!咽喉要害被重擊,劇痛和窒息感瞬間讓他眼珠暴突,捂著脖子踉蹌后退,發出嗬嗬的怪響!
第三個幫眾怒吼著,短棍狠狠砸向蘇彌的后腦!
蘇彌仿佛背后長眼,身體極其詭異地一矮,沾滿污泥的頭發擦著呼嘯而過的短棍!同時,她右腿如同蝎尾般向后撩起,帶著污水的破舊布鞋鞋跟,精準無比地狠狠踹在對方毫無防護的襠部!
“嗷——!!!”凄厲到變調的慘嚎瞬間響徹小巷!第三個幫眾如同被煮熟的大蝦,弓著身體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
電光石火之間,三個兇神惡煞的幫派打手,一個撲街吃水,一個捂著喉嚨窒息,一個雞飛蛋打哀嚎!場面瞬間逆轉!
蘇彌喘息著,單薄的身體因劇烈的動作和寒冷而微微顫抖。冰冷的雨水順著她凌亂的發梢滴落,滑過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頰。她身上那件破爛的單衣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澀卻緊繃如弓弦的輪廓。
她看都沒看地上翻滾哀嚎的三個打手,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鋒,緩緩掃過巷口。那里,不知何時,一個穿著相對干凈、但眼神同樣陰鷙、染著一頭刺眼紅發的少年正靠在墻邊,嘴里叼著一根草莖,饒有興致地看著巷子里發生的一切。當蘇彌的目光掃過他時,紅發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帶著探究的弧度。
蘇彌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
她收回目光,轉向旁邊。
簡靠在墻上,墨玉色的眼眸睜得大大的,里面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茫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看著蘇彌,看著這個剛剛以雷霆手段放倒三個壯漢的瘦弱少女,仿佛第一次認識她。剛才蘇彌暴起時那股冰冷刺骨的殺意和兇戾,讓他混亂的記憶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觸動,帶來一陣劇烈的刺痛和心悸。
蘇彌沒有解釋,也沒有理會簡眼中的情緒。她伸出那只瘦弱、布滿凍瘡的手,一把抓住簡冰冷顫抖的手腕。觸感冰涼,脈搏急促。
“走。”一個字,嘶啞,冰冷,不容置疑。
她用力一拽,將還有些發懵的簡從污水中拉起。兩人踉蹌著,踩著翻滾哀嚎的打手,踏著骯臟的污水,在冰冷的雨幕中,頭也不回地沖出這條散發著惡臭的巷弄,沖向外面那片更加龐大、更加混亂、充滿了無數未知危險的……凡塵泥沼。
巷口,那個紅發少年看著兩人消失的背影,吐掉嘴里的草莖,吹了一聲輕佻的口哨,眼中玩味的光芒更盛。
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混合著污泥的污水灌進破爛的鞋子里。蘇彌拉著簡,在狹窄、泥濘、堆滿垃圾的街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兩旁是高聳、破敗、如同巨大墓碑般的貧民窟筒子樓,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無數只冷漠的眼睛,注視著這兩個狼狽的逃亡者。
力量盡失,記憶混亂。
前路迷茫,危機四伏。
蘇彌混沌漩渦般的瞳孔早已消失,此刻她的雙眼是純粹的人類少女的黑色,但眼底深處,那點源自混沌原點的冰冷余燼,卻在雨水中無聲燃燒。
凡塵余燼,亦是火種。
這具凡人的軀殼,困不住她焚盡神座的意志。
就在她拉著簡沖過一個堆滿腐爛垃圾的拐角,試圖甩掉可能的追蹤時——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讓她靈魂深處那點暗金余燼猛然悸動的奇異波動,毫無征兆地從她緊握著簡手腕的掌心傳來!
蘇彌的腳步猛地一頓!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正死死抓著簡手腕的、瘦弱、蒼白、布滿污泥和凍瘡的……凡人的手!
就在她掌心緊貼簡冰冷皮膚的位置,一點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仿佛幻覺般的——暗金色光芒,如同被雨水澆熄前的最后一點火星,在她掌心皮膚下,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緊接著,一股微弱到極致、卻無比熟悉的、帶著混沌淵滅氣息的暖流,如同涓涓細流,極其緩慢地、頑強地……順著兩人相貼的皮膚,從簡的腕脈流入她的掌心!
這股暖流流入的瞬間,蘇彌左眼的瞳孔深處,一點極其細微、深邃如宇宙黑洞的——暗金旋渦,毫無征兆地、一閃而逝!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滑落。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前方更加混亂、更加深沉的雨幕。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帶著一絲瘋狂意味的弧度。
很好。
凡塵的余燼,開始復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