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拉開一半，醫院的光線帶著消毒水的味道，照亮一張清冷的臉。

程苒醒了。

她睜開眼的那一刻，映入眼簾的，是林予安的背影。他穿著那件志愿者的藍馬甲，安靜地坐在病床旁，手里握著一本泛黃的心理學教材，書角磨得有些卷翹。

他的背有點佝僂，大概是連日照顧病人熬夜的結果。

“林予安。”

她出聲叫他。

他立刻回頭，露出一個有點羞澀又溫暖的笑，“你醒啦。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有。”她聲音輕得像飄著的云。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你一直在這里守著我嗎？”

他搓了搓手指，像在掩飾什么情緒，“也不是啦，我實習，值班正好輪上你這邊。”

“你對誰都這么好嗎？”她忽然問。

他愣了愣，“怎么說？”

“我知道你喜歡我。”她看著他，很平靜地說，“一直都知道。”

林予安愣住了。他沒有否認。

只是眼神忽然變得有點慌張，像個忽然暴露秘密的孩子。

“對不起。”她眼睛看著窗外，不帶任何起伏，“我沒辦法回應你。”

“沒關系的。”他的聲音低下去，“你別覺得抱歉，我只是……想讓你好起來。”

她回頭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你太善良了，林予安。”

“可我的經歷告訴我，善良的人活在現在這個社會，是沒有出路的。”

林予安微微一震。他沒說話，只是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你覺得我為什么總是難過？因為我一直以為努力會有回報。以為我只要正直、真誠、善良、努力，就能被溫柔對待。但現實呢？它只教會我一件事——弱者沒有資格講道理。”

“你這樣的男生，不壞，不油膩，不自私，不貪婪，是個好人。可你會一直這樣，租著老破小，吃泡面，領著低薪，可能會永遠被人說：你很好，只是不合適。”

她頓了頓，又輕聲補了一句：“對不起，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看著她，喉嚨動了動，沒有反駁，只是眼神有些泛紅。

“我已經不是那個相信善良會有好報的人了，林予安。”

“謝謝你這幾天的陪伴。我會記得。”

她轉過身。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先回去了，有需要打給我。”

她沒回答。

等他走了后，她披上衣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她走出醫院時天已經擦黑，晚風拂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個月的住院，病房像個冷藏盒子，連呼吸都顯得沉悶。現在終于能走在夜色里，她竟覺得輕松了些。

她沒有目的地地走著。

穿過醫院的林蔭小道，走到地鐵口，又沿著繁華的街區往前。

她去了公園，看見有人在吵架，小孩在哭，老人拄著拐杖孤獨地曬月亮，而可愛的流浪貓總是讓人心疼又無助。

她去了商場，香水味撲鼻而來，柜姐笑得諂媚，眼底卻藏著對消費力的精確判斷。

她去了電影院，選了那部評分很高的逆襲爽片。

男主原是貧民小子，靠智慧和努力扳倒財閥，贏得真愛，站在人生巔峰。

但她只看了三十分鐘就起身離開了。

太假了。

現實里不會有人給你“努力就能上岸”的機會。

她早就不信這些了。

她曾以為憑自己聰明和拼勁，一定能改變命運。

父母早亡，她拼死讀書；大學靠獎學金度日；畢業時她兼職三份工作，只為了攢夠第一份租金。

她努力做人群中的發光者，可發光太難了，更多時候只是被當成異類，被嫉妒，被排擠，被踩著上位。

感情更是一場笑話。

她雖有點小漂亮，但那些她愛上的人，不是出軌，就是冷暴力，要么只是借著她的崇拜來填補自己的空虛。

而那些真正對她好的人，都是一些老老實實的普通人，她又瞧不上。

比如林予安。

她很清楚自己也有問題。

她太貪了。既想有錢，又想有愛；既想靠自己，但內心又不夠強大。

她既鄙視“舔狗”，又羨慕公主。

她知道自己的價值觀扭曲，也曾想修正，但社會每一次“毒打”都會把她重新打回原形。

到了深夜，她走到了海邊。

這里離醫院不遠，她高中時常來這看夜色。

現在的沙灘比記憶里冷清了不少，月光瀉在海面上，泛出一層銀色波光。

她脫下鞋子，一步一步走到海水邊。

冰冷的水漫過腳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手機還在手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發任何消息，只是默默調成靜音，然后用力一拋——手機劃出一道弧線，掉進水里，再無聲息。

她閉上眼。

回憶像洪水一樣倒灌而來。

從小時候走夜路回家時的孤獨，到被渣男甩了之后的崩潰；從背負學貸時的窒息，到工作場合里假笑逢迎的疲憊。

她記得她被同事搶了方案，記得自己面試被嘲學歷低，記得她曾一邊哭一邊送外賣只為交房租……

這一生太累了。

她一直想“翻身”，卻始終活在“底層”。

而最可怕的是——她越來越討厭那個還在堅持的自己。

她一步步往海里走。

海水已經淹過膝蓋，漫到腰際，再到胸口。

冰冷的海水像刀片一樣切割著她的神經，痛，卻讓她清醒。

她整個人倒進海水中。

潮水擁抱她的身軀，耳朵被水聲吞噬，視線變得一片漆黑。

海水是安靜的，冷冽的，仿佛可以洗凈她過去所有的不堪。

她沒有掙扎，身體像沉睡的魚兒，順著海浪緩緩沉下去。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輕……

就在那一瞬間，她感覺有什么從深處拽住了她。

不是人的手，更像一股力量，一股不屬于現實的吸力，從她的腳腕一直穿透脊椎，扯動魂魄。

她想掙脫，卻毫無力氣，只能任憑自己被那股旋渦般的力量卷入。

她睜不開眼，意識卻仍懸浮在水中。她仿佛聽到有誰在水底低語，似是召喚，又似是審判：

“貪，生于欲，毀于人心。”

“你想跨越階層，卻舍不得放棄怨恨。”

“你既想被愛，又不愿承認自己從未真正愛過誰。”

那聲音像是她內心最深處的自己在質問。

她想喊，卻沒有聲音。

隨后，整個世界塌陷，四周的水聲、風聲、呼喊聲全部變成一片真空的靜謐。

她終于徹底失去了知覺。

再次睜開眼，是被一鞭子抽醒的。

“賤人！還不起來裝死？！”

耳邊傳來粗啞的怒吼。

她猛地睜開眼——視野模糊，陽光刺眼，頭重腳輕。

她正跪坐在一輛木制囚車里，雙手反綁，腳踝上帶著生銹的鐐銬，手肘被粗麻繩勒得血跡斑斑。

身上穿著一身破舊青布衣衫，隱隱還沾著泥污與血跡。

四周是斜陽照耀下的一段官道，囚車排成一列，前后是數十名披甲士兵，腳步沉穩，腰懸佩刀。最前方，是一面“嶺南押解”的旌旗。

她目光呆滯。

“你誰啊……我怎么……”

“閉嘴！”一名官差不耐煩地吼道，“罪臣之后還敢頂嘴？真是欠收拾。”

“嶺南到了，可沒人管你們死活。”

程苒，徹底懵了。

她一動不動，像是魂魄還沒歸位，腦袋像泡在水里，昏昏沉沉。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粗糙干裂，不是自己熟悉的雙手。

手背有一道淺淡的疤，像是舊傷。

耳邊一陣風掠過，帶著咸咸的潮濕海氣，隱隱可見前方出現一片蔚藍海面，點綴著船只帆影和魚市人聲。

這不是現代。

這是……

古代？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頭——痛。

不是夢。

穿越了？

程苒幾乎要笑出聲，卻笑不出來。

她原本是想結束自己一生，結果上天不僅沒讓她死，還讓她變成了一個“罪臣之后”，流放嶺南的“女囚”。

諷刺嗎？她在現代苦苦掙扎了二十多年，臨死前滿心不甘，結果死不成，還得從“地獄層”重新活一次。

難道命運是在告訴她：

“你死多少次都要吃沒吃完的苦，歷沒完成的結。”

那一夜，她被丟進一間破廟里落腳。

幾個同樣的流放者縮在角落，眼中布滿恐懼與絕望。

她靠著墻，望著夜色。

腦中反復浮現的是林予安的臉。

她回想起那天早上他說的那句話——

“我只是想讓你好起來。”

可她卻親手推開了他，像每一個曾試圖靠近她的人一樣。

她不是不懂愛，她只是太怕“無力地愛”。

她不配擁有林予安那樣的溫柔。

但此刻，身在古代，四顧無人，反倒是那樣干凈。沒有工作匯報，沒有績效考核，沒有滿臉虛偽的競爭對手與前任。

可她很清楚，在古代這種封建體制下，一個流放嶺南的女犯，能有幾分活路？

她摸了摸自己被鎖的腳腕，眼底閃過一道狠光。

現在恐怕是想死也不一定能死去，死了會不會穿越到更糟糕的身份里面去。

她握緊拳頭，喃喃自語：

“我是不是觸犯天條了。”

時間推進三日。

嶺南近了。

烈日炙烤著南方潮濕的空氣，嶺南的水鄉霧氣繚繞，夾雜著咸濕的海風和濃郁的水草味。程苒被一隊押解官兵押解著，身上仍殘留著未干的鹽水和海浪的冰涼，但臉上的倦意和痛楚卻比剛被困海中更甚。

她被判流放嶺南，這片歷史上因海上絲路而繁華卻又充滿險惡的地方。嶺南自唐代起便是中外商旅云集的要地，繁榮的港口背后，是無數被放逐者和勞役者的辛酸淚水。如今，她的命運如同那被風浪摧殘的商船般，顛簸不定。

押解隊伍浩浩蕩蕩地行進在濕滑的青石路上，沿途的村莊破敗而淳樸，村民們的目光中或有同情，或有冷漠。她低頭看著被染成褐色的草鞋，心中滿是無奈和疲憊。

“嶺南之地雖遠，風俗卻頗為復雜。”押解的官兵冷聲道，“到了那邊，苦力活累死人是常事，你若能活下來，就算有天大福氣。”

天色漸暗，押解隊伍抵達港口。停泊著一艘碩大的三桅帆船，帆布磨舊，船身涂著深青色的護舷漆，船頭雕刻著威嚴的龍頭，透出一股霸氣。

這是幫派領袖的船，只要到了嶺南，她便要被送上這艘船，成為無償苦力。陸承風便是這幫派的首領——嶺南商旅幫派中少有的年輕俊杰，既懂商賈之道，也熟悉江湖規則。

船上的水手穿著簡樸的棉麻衣裳，膚色被南方烈日染得黝黑，忙碌中帶著一份從容。船艙內堆滿了絲綢、香料、陶瓷和貨箱，濃烈的茶香和海鹽味混合著，一派繁忙的海上貿易景象。

然而海上風浪驟起，船只在波濤間顛簸得厲害，壓抑的氣息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忽然一陣驚呼劃破夜色，船帆被狂風撕裂，船身傾斜，波浪如猛獸般撲來。

程苒被驚嚇得失去平衡，跌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就在她拼命掙扎時，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拉入懷中，拖離了水面。那人正是陸承風，身形健碩，衣衫雖濕，但目光堅定且不失溫柔。

程苒驚醒，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曾經的曖昧對象，一個讓她在感情里身心疲憊的人，腦中閃現的是現代那些受傷的往事，情緒瞬間爆發。她怒目而視，揮出一巴掌，厲聲罵道：“渣男！沒本心！”

陸承風半笑不笑地看著她，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他沒想到居然吃了一個女囚犯一巴掌，這個鋒利而倔強的奇怪女人，讓他的好奇心悄然滋長。

那一刻，程苒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

海上絲路，無間道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