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過后的海面波瀾未平。商船駛出瓊州海峽，穿越南海波濤，向下一處港口——占城國的毗舍耶港靠近。這是東南亞海上絲路的重要驛站，也是嶺南富商們走南闖北、牽線異邦的要地。

日暮時分，余暉如火，照在層層疊疊的桅桿帆影之上。海風帶著異域香料與檀木的氣息，吹拂過港口的石板路，遠處傳來婆羅門僧人的誦經聲、胡人商販的高聲吆喝，還有女子銀鈴般的笑語。

程苒站在陸承風的船舷邊，望著眼前這一幕，心中一陣恍惚。

她終于親眼見到了書本里記載的占城國，一個東西文化交匯之地，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而此刻，她真正踏上了這條歷史長河中的旅途。

正當她思緒飛揚時，清脆的女聲自人堆中響起，帶著急切卻不失從容“承風，辛苦了，這一路風浪不小吧。”

陸承風側身，淡笑回望：“婉兮，有你在岸上等候，再多風浪也不過如此。”

眼前這人名喚蘇婉兮，嶺南首富蘇家之女。外人皆稱她“南嶺玉蘭”，柔弱嫻雅，聰慧周全，是眾多豪商子弟眼中的完美女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蘇家的光鮮背后是多么泥濘與腥風血雨。

她六歲學賬，九歲進貨場，十四歲隨父游走南洋，十七歲操盤家族香料貿易，在刀光劍影中步步為營。溫婉，是她的武器；退讓，是她的盔甲。

而如今，她收到密信，說陸承風的商船上，押解官囚之人中，有一位來歷神秘的女子，舉止言談異于常人，不似尋常女子。那女子，叫程苒。

蘇婉兮微微一顰，語氣里卻有絲不易察覺的鋒芒：“你這次回來，消息滿港，大家都猜你另有所圖？”

她向前走了兩步，語氣平靜：“這位姑娘很是面生。”

程苒定睛一看，心頭猛地一震。那張臉，她再熟悉不過。

蘇婉兮。

現代社會里，她是程苒身邊最親近的閨蜜，也是她在職場中最棘手的對手。表面溫婉親切，實則擅長在微笑里藏刀。二人表面無話不談，私下卻彼此提防，步步為營。

沒想到，此刻竟也出現在這片異國土地上。

陸承風神色微滯，旋即回過神來，故作灑脫地一笑：“婉兮，這是我在嶺南遇到的一位奇女子，對海上經商的理解不亞于你我。”

兩位女子之間，氣氛微妙。

陸承風心知不妙，卻也不打算挑明。他最怕的，便是兩個女人明里撕破。尤其這兩個，各個精明得很，一個是他舊日生意往來中熟識的富商千金，情意朦朧不明；一個是從海上意外撈回來的女囚，聰慧、孤傲又神秘。

他不舍得放走哪一個，生怕一個動怒，另一個遠離。他笑著打圓場：“婉兮，這幾日商船緊張，若你不嫌棄，便與我一同暫留舟上。程姑娘暫時安頓在船上。兩位都是識貨之人，說不定還能談得來。”

蘇婉兮側頭看向他，似笑非笑：“你向來最善留人。”

“留人，也要看值不值得。”陸承風一面說著，目光卻不自覺地掠向程苒。

程苒心頭冷哼，卻不動聲色。她已看出陸承風生性多情，跟眼前這位蘇婉兮——無論古今，他們二人可能都是極會演戲的人物。她必須保持警惕，同時，也不失為一次觀察與布局的機會。

蘇婉兮自幼在家族傾軋中長大，早就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她不動聲色地看了程苒一眼，眸光中閃過一抹思索——這個程苒果然如信中描述，不簡單。

而陸承風此刻仿佛兩手捧著火爐，熱得不舍得放，燙得又不敢捧。誰都想留，誰都不能得罪，只能周旋其中，小心維持平衡。

可他不知，這兩個女人，都不是他能輕易掌控的。

蘇婉兮似漫不經心地攏了攏鬢角，目光卻一直停留在程苒身上，語氣溫柔道：“程姑娘初到此地，不如我們同去占城走走。占城香料異域、佛塔林立，你見了一定覺得新奇。”

她笑意盈盈，看似體貼入微，實則話鋒暗藏試探。

程苒挑眉，微微一笑，目光卻清冷：“多謝蘇姑娘美意。我確實對這異國城邦有所耳聞，占城原本是林邑舊地，雖在南海一隅，卻自古商貿繁榮，曾與大唐互遣使節，交流甚密。”

她頓了頓，目光淡淡掠過陸承風，慢條斯理補上一句：“聽聞占城香料名揚四海，還有與大唐技藝不同的陶器、染布與佛像，若能親眼所見，倒也不虛此行。”

蘇婉兮心頭一震——程苒對占城的了解，遠超尋常人家女子。這哪像是“初來”的客人，倒像是閱盡江山，心中自有乾坤的旁觀者。

她卻笑得愈發溫婉：“陸當家，你也同行可好？兩位姑娘并行，總要個男子護駕才妥當，況且這占城，最懂的人不就是你？”

陸承風仿佛一時被拋入溫柔陷阱，左右皆是風情女子，笑意微僵，干咳一聲：“你們既有此雅興，自然不能掃興。我熟悉占城市集與王宮舊道，愿作東道。”

程苒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他，心中冷笑：左右逢源，陸承風還是這副嘴臉。她倒要看看，這一對在古代也能相識的“舊識”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夜幕降臨，占城港熱鬧非凡，街頭巷尾燈火通明，河燈與花燈映照夜市如晝。

程苒隨陸承風、蘇婉兮步入夜市，滿目是她從未見過的異國風情：身穿婆羅洲服飾的商人兜售染布，阿拉伯口音的胡商手持琉璃器皿招徠行人，幾名本地女子以蕉葉盛裝甜酥糕，笑盈盈遞給食客試吃。

潮濕的熱風中，夾雜著烤椰餅、香料與花油的味道。臨水而建的市場燈籠如星，一排排棕櫚葉棚搭起的攤位，沿著港口曲折蔓延，燈影映著南洋風情的木雕窗欞與紅銅檐角。

她略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走進了一座“唐代版的小聯合國”。

陸承風笑著給她遞上一串烤肉：“牛肉串，占城特色，放了很多香料。”

程苒接過咬了一口，辛辣撲鼻，舌尖微麻：“這……像現代東南亞街頭賣的沙嗲。”

說出口才發現失言，忙補了句：“是我家鄉那邊常吃的味道。”

蘇婉兮斜眼一笑：“苒妹妹的家鄉當真特別，連這異邦口味都嘗過。”

兩人你來我往，話里話外皆有深意。

“此地夜市，名波羅望，是占城最繁華的商貿集地之一，”陸承風一邊走一邊介紹，“白日是本地人、印度商與占人交易糧布、海貝；夜里則是各地商旅歇腳、茶酒聯歡的所在。”

程苒目光流轉，滿眼是新奇：一側攤位上，商販正將檳榔片包在棕葉中，遞給身旁身披輕紗的印度女子；前方一老者口中哼著低緩曲調，身旁竟售賣唐式墨硯與嵌銀漆器，言語夾雜胡語與漢音，生意不絕。

“這是來自大食的香料商。”陸承風低聲道，“他們從波斯灣帶來乳香、龍涎與番紅花，走阿拉伯-占城航線，早在永徽年間便已開通。今日占城雖不大，卻是連接南海、東南亞、天竺與大唐的節點。”

蘇婉兮嘴角一揚，接話道：“承風倒說得如數家珍，難怪你在嶺南商界無人不知。”

“蘇姑娘取笑了。”陸承風輕笑，目光卻掃過程苒，試圖看她是否動容。

然而程苒未說話，她正駐足凝視前方一支歌舞隊。

那是典型的占婆宮廷舞者，金銅腰飾閃耀，手指靈活如藤，踏著細密鼓點在夜市中央緩緩旋轉。幾名唐人孩子笑著圍觀，指著她們頭上仿佛婆娑佛像的發髻。程苒心中不禁一動——這融合異域佛教與婆羅門神性的舞蹈，竟隱隱透著后世吳哥、爪哇之風。

她轉頭問：“為何有大唐兒童隨行？”

“那是番禺來的商賈帶著家眷同行，”陸承風解釋，“近年大歷使團頻往占城，兩國互市頻繁，有些人便干脆舉家南遷，甚至有占城王室子弟入唐為質。”

蘇婉兮適時一笑：“姑娘初來，是否覺得這座城比預想中更……復雜？”

程苒淡淡一笑，答非所問：“文化交融，本就是港口生長的自然邏輯。國界隔不開人心的流動，生意才是最穩的通行證。”

“好一個通行證。”陸承風低聲喃喃，眼中卻漸露贊賞之意。

三人繼續前行，途中經過一處酒肆。門口懸掛著唐字匾額，卻由一胡人掌柜坐鎮。檀木窗欞內傳來琵琶與羯鼓共奏的旋律，一唐人正在用占語與人交談買酒。

蘇婉兮望向程苒，笑意淺淺：“若非親眼所見，怎會知這南洋一隅，竟可匯聚天竺、波斯、大食與我大唐？”

程苒點頭，卻于心中暗思：這占城的包容遠勝她想象，但越是開放多元之地，越易藏匿陰謀與勢力。

她察覺蘇婉兮話中另有含義——“親眼所見”，似在點她身份可疑，又似溫言探路。她不動聲色，只朝蘇婉兮回以一笑：“蘇姐姐說得極是，若無你相邀，我怕也難得此一游。”

陸承風站在兩人之間，只覺一股無形的暗流于燈火之間流轉，二女交談看似柔聲細語，實則每句話都試探三分，防備三分，掩飾四分。

忽然，一陣異香飄來，三人駐足。

攤前擺著一堆紅褐色的果核，有的已被碾成粉末，旁邊一陶盆中攪著黏稠膏體。攤主見他們好奇，便熱情介紹：“此物為山果，曬干后磨粉，可驅蚊止癢，用來熏屋子、小兒擦身皆好。”

蘇婉兮含笑：“這便是占城特產“苦楝果”，氣味雖沖，卻極耐用。”

程苒聞著那股味道，忽然想起小時候外婆曬衣服時用的“樟腦丸”，又聯想到現代一些中草驅蟲香丸的味道，靈機一動：“這味兒雖然怪，但如果把它做成香包、香球，用好看的布包裹，不就方便又實用？”

陸承風一挑眉：“姑娘是說，將此物加工成香物，用來防蟲？”

程苒認真點頭：“嶺南濕熱，蚊蟲最多。尤其船上悶熱潮濕，這種香包說不定能賣給船家、水兵、富戶的內宅女眷，還可當伴手禮帶回家。”

她語氣平實，沒有復雜術語，只是用最樸素的邏輯說出了一個好點子。

陸承風眼神一亮。

蘇婉兮卻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擰——此女子果然不一般，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險。

陸承風吩咐隨從：“此物全數買下，另派人探訪采集地與本地制作法。”

蘇婉兮語氣溫柔，眼神卻微涼：“不過苦楝性寒且烈，未必適合女子貼身佩戴。還是先慎用為好。”

程苒含笑不辯：“正因如此，才要試制配方，看如何中和。”

她未爭，也未懼，反倒更讓陸承風心生幾分欣賞。

夜市燈火下，三人面上皆帶笑意，唯心中風起波涌，各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