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海面如鏡。微風拂過,帆船緩緩劃破水波,發(fā)出細碎濤聲。程苒委托的貨船“青鸞號”正朝南方港口駛?cè)ィ隙演d琳瑯滿目的貨物:絲綢布匹、珍珠寶石、名貴香料,還有一箱箱用異國木盒封存的藥材。乍看之下,貨色豐厚,足以令任何人垂涎三尺。
然而,若有識人細看,便能察覺其中玄機。表面的交易不過是幌子,真正的財富早已通過物物交換巧妙隱匿。銀票藏于珍珠、香料與藥材的暗格中,層層偽裝、環(huán)環(huán)轉(zhuǎn)運,轉(zhuǎn)賬如水過無痕。
程苒當時并不在船上,而是留駐占城,密切監(jiān)視著整個調(diào)度流程。她借助方錦瑤在南海一帶的聯(lián)絡網(wǎng),掌握“青鸞號”的每一步動向,不容絲毫差池。
此刻,“青鸞號”正駛?cè)胍惶帾M窄水道。水道兩岸暗礁嶙峋、密林藏影,向來是海盜水匪設(shè)伏之地。一般水匪面對防護嚴密的護衛(wèi)船隊,多半會知難而退,另擇軟柿下口。
然而今夜,黑沉沉的海面上,卻悄然漂來幾艘無聲小舟,藏于夜霧與暗影之間。水匪身著深色夜行衣,動作利落如鬼魅,劃槳幾乎無聲。
甲板上的護衛(wèi)率先察覺異動,號角劃破長空,警鳴回蕩。刀劍出鞘、弓弦拉滿,水手列陣迎敵,殺意在咸濕夜風中悄然凝聚。
交鋒突至。
這伙水匪極不尋常,既非莽夫也非烏合之眾。他們熟悉地形,善用霧障與煙霧彈擾亂視線,幾度切斷“青鸞號”與護衛(wèi)船只的聯(lián)絡,巧妙避開火把光照,從船頭、船尾及兩舷輪番進逼,逼迫守衛(wèi)疲于奔命。
最致命的一擊,卻是從內(nèi)部打來。
數(shù)名水匪悄然潛入艙底,徑直奔赴藏銀之處。他們對貨箱的偽裝了如指掌,只取關(guān)鍵數(shù)箱,其余貨品故意丟棄在甲板上,誤導護衛(wèi)誤判目標未被帶走。
等眾人回神,賊影已登舟遠去。護衛(wèi)怒吼著躍入小舟追擊,但水匪早已熟稔水道走勢,借暗礁遮掩,轉(zhuǎn)瞬便隱入茫茫霧海。
“青鸞號”雖成功返港,卻如失血之軀,護衛(wèi)傷亡慘重,貨銀全失。
這場災劫,很快便在占城商圈引發(fā)震動。
臨海的高閣中,程苒靜坐未語,手中緊攥著急報,指節(jié)泛白。
良久,她緩緩道:“他們不是普通的水匪。他們知道哪一箱貨是真,哪一箱是假,連中轉(zhuǎn)路線都摸得一清二楚。”
方錦瑤拂袖坐下,沉聲應道:“我已經(jīng)讓人徹查各港口交接節(jié)點,也派了人追蹤那幾艘疑似的水匪船。不過,那伙人太沉得住氣,行蹤極為隱秘。”
“沉得住氣,說明背后有人。”程苒眼中寒光一閃,“不只是圖財,而是沖我而來。”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昏黃燈火中的海面,仿佛透過波光,看見了隱藏在迷霧深處的敵人身影。
“把與此批貨物接觸過的所有人調(diào)出來,從賬冊官到搬運工,一一查問。”
她語氣不高,卻如鋒刃入骨。對商人而言,貨物可以再運,利潤可以再賺,唯獨“信”字,萬金難贖。她打下聽潮會在南海商道的地位,全憑這份信諾與布局,若叫人看出破綻,不啻于致命打擊。
而她更明白,這次出手的人,絕不只是為了銀票那么簡單。
方錦瑤眉頭緊蹙,道:“你懷疑船隊里有人是被安插的細作?”
“不錯。”程苒眼神冷靜,“且極可能是桑夫人那邊派來的。”
方錦瑤思索片刻,忽然低聲道:“有一個人,也許知道些蛛絲馬跡。”
她說的是江南某名香坊的工匠,表面上是香匠,實則一直做兩頭通風的買賣。這人曾在程苒旗下做事多年,后被暗中招攬為線眼,用于探查幾方勢力在南海的暗線交織。他為人滑頭,最善察言觀色、打探人心。
程苒命人即刻將那名香匠召來。香匠一見程苒,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下,額上冷汗涔涔,不等程苒開口,便自顧自低聲開口:
“姑娘莫怪,小人也是走投無路才替人通傳消息。但小人只傳過兩封信,從未碰過貨,絕無二心!”
“誰指使你?”
“是……是桑夫人。”
程苒眼神一動,語氣卻極冷:“你如何與她聯(lián)系?”
香匠連連磕頭:“是通過一位名叫羅七的人,他定期從真臘帶香木過來,桑夫人就在真臘設(shè)了別院,聽說是受當?shù)赝踝灞幼o,外人進不得。小人只送過信至羅七手里,從未去過真臘。”
“你傳的是什么?”
“貨期、路線、轉(zhuǎn)港時間……還有……藏銀的幾項貨物標號。”
話音落下,程苒閉上眼,指節(jié)輕叩桌案。每一聲叩擊,如鐘鳴如戰(zhàn)鼓。
她緩緩睜眼:“備船。”
方錦瑤一驚:“你要親自去真臘?”
“我要去見桑夫人。”程苒咬字極輕,卻如刀鋒出鞘,“她近來老來攪局,我真想知道她意欲何為。”
方錦瑤沉吟片刻,終究沒攔住,只道:“那我陪你一道。”
“你不必。”程苒微微一笑,“方夫人,您且留下,替我看守占城。萬一我出事了,有勞夫人尋林予安救我。”
她望向窗外海天交接處,晨光初破,映出她一雙清冷的眼。
次日,程苒一行三人踏上海路,南行至真臘。花柔兒喬裝打扮,艷色半隱,眉目輕挑間透著凌厲;侍從阿成則緊隨其后,手未離刀,目光不離周遭暗角。
真臘氣候濕熱,港口熙熙攘攘,海風混著香料與咸濕味撲面而來。羅七早在碼頭等候,身著輕袍,手執(zhí)折扇,笑容里帶著些許自得:“程當家遠道而來,羅某我已恭候多時。”
程苒神色未動,只冷淡一笑:“你知道我們會來?”
“當然,”羅七輕輕一合折扇,“夫人說,姑娘心思縝密,不可能坐視貨船失銀不查到底。她老人家特意讓我接駕,說要給姑娘一個‘驚喜’。”
說罷,他引眾人進入真臘城北的一座庭院。甫入內(nèi)堂,幾名隨從抬來三口箱子,正是“青鸞號”上被劫的貨。
程苒蹲身驗看,香料未動,銀票藏格分毫不差,連箱角記號都未被涂改。她緩緩起身,目光冰涼:“這份‘見面禮’,倒是夠誠意。”
羅七攤手道:“夫人的意思很簡單——以后的貨,她保,路她清,水匪不敢再碰姑娘一根毫毛。”
“條件呢?”
“五五分賬。”羅七笑道,“當然,剩下的貨還在水匪那里,還望姑娘支付贖。”
阿成臉色已沉,花柔兒輕哼一聲,正欲開口,程苒抬手示意二人稍安。
“桑夫人要我出銀贖自己被她放縱搶走的貨,還要今后五五分賬?”程苒眼眸冷冽,聲音平靜,“她一個底子淺、口碑雜、商行盤子比不得我半數(shù)的人,憑什么與我平分?”
羅七臉色僵了一瞬,旋即笑容不變:“程當家這話說得重了些。夫人也是為了避免兩敗俱傷才留有余地。”
“可惜,”程苒緩緩轉(zhuǎn)身,“她挑錯了時機,也低估了我。”
“回去告訴她,”她語氣似冰,“我寧與水匪談,也不愿同一個在背后下手的人分賬。”
說罷轉(zhuǎn)身離去,花柔兒拍了拍羅七肩膀,譏笑道:“你家夫人膽子不小,胃口也大,不過我們當家不喂她。”
夜歸客棧,程苒提筆修書一封,遣人快馬回占城。
【密信·方錦瑤啟】
桑夫人果真是主謀,部分貨物確由她贖回,所求是以后走銀五五分賬。
我不愿合作,欲另尋水匪談判,看看幕后是否真是她一人主使,或另有人借刀殺人。你那邊若有海匪線索,速予我處。此行我?guī)醿号c阿成同行,若三日無回音,或遭不測。
——苒
占城夜雨初歇,方錦瑤看罷信,眉頭緊蹙。她知程苒一旦動念,便非勸得住之人。沉吟半晌,她喚來心腹:“立即通知林家,告訴林予安,程苒去了真臘,準備與水匪交涉。”
林家世居嶺南,富甲一方,海商通路幾乎遍布南洋。其嫡子林予安素來清貴儒雅,卻于三月前奉命出任市舶司巡官,巡視南海諸港,外人皆道這是貶斥,他卻從容上任,一到便整頓稅綱、收攏水路權(quán)力,引得無數(shù)私商懼而避之。
若換旁人,或許無法左右風波,但——
林予安若出面,便無人敢再興風作浪。
夜已深,海風掠過真臘港城,卷起客棧窗簾一角,帷帳微晃,燈火昏黃。
程苒一身便衣,倚窗而立,指尖拈著一枚銀簪,似是隨意把玩,實則神色凝重。方錦瑤回信尚未送至,明日便要與水匪接頭,她心底明知此行危險,卻依舊不打算回頭。
忽然傳來敲門聲,低沉如夜色悄然叩門:“你竟不打算告訴我。”
是林予安。
“你怎么來的?”她輕聲問,語氣不喜不怒,卻也不掩心底一絲意外。
“你為何在,我就為何來。”他闊步而入,門扉輕合,將月色阻于身后,整間屋子仿佛只剩他們二人,一呼一吸,皆成私語。
“這不過是我自己的事。”她垂眸掩飾,指尖卻緊了緊。
林予安看著她,眼神微沉,嗓音帶著一絲被刻意壓低的怒意:“你失了貨,被桑夫人算計,想與水匪談判,連命都可能搭進去,也不肯通知我?”
“我不是你的屬下。”她平靜地說。
“可你是我……”他忽然停頓,喉結(jié)輕滾,眼底掠過一絲難言的克制。
她仰起臉:“是你什么?”
燈火落在她眉眼間,五官如玉石細雕,冷艷又倔強。林予安看著她,忽覺胸中一股說不清的情緒翻涌上來。
他一步步靠近,直到兩人幾乎無隙。
“程苒,”他低聲,“你從不肯依靠任何人,哪怕我——”
她輕笑,眼底卻泛起一絲顫意,“林予安,你不是市舶司巡官嗎?你堂堂林家少主,巡海理稅,怎會為了我一個女商人——”
話未說完,已被一只溫熱的手捧住臉頰。
林予安低頭,吻住了她。
這一吻,來得遲,也來得猛,像是一道壓抑多年的潮水,在無人察覺時悄然決堤,片刻之間,便淹沒了所有克制和清醒。
林予安的唇落下時,程苒幾乎是怔住的。
她不曾想他會這么做,更不曾想自己會這么……沒有反抗。
他的唇溫熱,帶著些許咬意,像要將她多年筑起的冷漠與自持都一口一口吞沒。他吻得不算溫柔,甚至有點狠,仿佛壓抑許久,終于失控。她下意識想推開他,手卻只是輕輕抵在他胸前,連掙扎都不徹底。
她氣息凌亂,眼尾泛紅。
林予安抵著她的額頭,鼻息交纏,眼神熾熱得幾乎將她點燃。
唇舌相觸間,她終究還是回應了他,先是被動地承受,然后一點點主動。她的唇齒微啟,軟舌探出時,林予安心中一震,吻得更深了。
他幾乎是抱著她吻的,將她整個人都圈進懷里,一只手扣在她腰間,另一只緩緩沿著她的后背撫下,隔著輕薄的衣料,她敏銳地感受到那只手掌的灼熱與力道——像要揉碎她,又像要將她嵌進骨血。
“林予安……”她氣息輕顫,像是要說什么,卻被他又一次堵住了唇。
這次,唇與唇之間的纏綿愈發(fā)深入,細致得像一場探索。他吻得她幾乎站不穩(wěn),腿軟得不成樣子。
那夜的風,吹不散屋內(nèi)的熾熱。
那盞孤燈,在兩人身后將影子拉得極長,在風起潮涌之夜,燒成了火。
他們吻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衣襟微亂,唇色嫣紅,整個人像是從情欲中蒸騰出來的海棠——帶著初綻的艷,與令人心悸的脆弱。
林予安眼神炙熱,指腹輕輕描過她泛紅的唇:“苒兒,我心悅于你。”
她閉了閉眼,忽然伸手,扣住他的衣襟,將他往自己這邊一拽。
“我也是。”
她原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卻沒想到,這一吻,才是最危險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