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透窗欞時,落在鏡中交疊的身影上,曉風吹拂著海棠樹,樹上的花瓣微微顫動,偶爾有半謝的花瓣被風卷的飄進來,打著旋兒落在攤開的書卷上,留下一點淺粉的印子,倒像是給那句“愛惜芳心莫輕吐”添了個活解注。
公主臉還埋在侍女的肩上,像只受了傷的小獸,在唯一的庇護所里卸下所有防備。方才那場耗盡了她大半力氣,眼下只剩抽噎聲斷斷續(xù)續(xù),仿佛那被雨打濕的蝶翼。
侍女秋水望著懷中人蹙著的眉漸漸舒展,便如拈取一片落在肩頭的雪般,輕手輕腳地將臂彎里的人緩緩抽離,聲音柔得像春日的風:“公主,哭了這許久,眼睛都腫了,仔細傷了身子,奴婢備了溫水,伺候您洗洗臉吧。”
公主沒說,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一顫便落進衣領里,洇出一小片濕痕。秋水扶著她起身,引著她到梳妝臺前。銅盆里的水冒著熱氣,撒了些安神的薰衣草花瓣,水面浮著淡淡的紫。
秋水取過一方柔軟的素帕,在溫水里浸了浸,擰了半天,又在掌心焐了焐,才輕輕覆在公主眼上。溫熱的觸感漫上來,熨貼了發(fā)僵的眼皮,公主舒服的喟嘆了一聲,緊繃的下顎線漸漸柔和。帕子擦過眼角時,秋水特意放輕了力道,像扶去落在花瓣上的晨露,連帶著將那些殘留的淚痕也細細的拭去。
“奴婢再給公主梳妝打扮吧,一會該用早膳了?!鼻锼〕鎏夷臼釙r,齒間還帶著昨夜熏過的海棠花香,她俯身為公主理開微亂的發(fā)絲,木梳順著發(fā)流緩緩而下,掠過發(fā)尾時特意放緩了力道,生怕扯痛了哪根難纏的發(fā)結,菱花鏡里的公主正乖乖的坐在椅子上,,眼捷垂著,遮住大半眸光。
梳順了長發(fā),妝奩被秋水輕輕打開時,里面并非尋常貴女那般堆滿珠翠琳瑯,底層鋪著的素色錦緞上,只孤零零躺著幾件物樣,一支磨的光滑的桃木簪子,簪頭連最簡單的花紋都沒有,想來是用了許多年了,以及還有一對銀質小釵,釵尾的珍珠早已失去了光澤,蒙著沉沉的灰,最后是一朵絨布做的珠花,邊角處的絲線都有些松脫了。
秋水在妝奩里翻了翻,追究只取出了那只木簪,輕聲道:“公主,還是用這個吧,輕便些。”簪子插進發(fā)髻,鏡中映出的身影,發(fā)間干干凈凈,竟找不出第二件能添色的飾物,倒比尋常世家小姐還要素凈幾分。
秋水看著眼前的公主,打趣道:“公主您瞧,這鏡中的人,便是用一只素木簪綰著發(fā)那眉眼間的靈氣也藏不住的,您看這眼尾輕輕揚著,像沾了晨露的桃花瓣,便是沒有珠翠晃眼,也比那滿鬢金釵的模樣更加動人呢?!?/p>
說罷,她用指尖輕輕拂過公主鬢角的碎發(fā),公主垂著的眼捷顫了顫,抬眼泄出一星半點的眸光,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亮得溫潤。
隨后秋水直起身取過搭在屏風上的宮裝,那是件月白素紗的襦裙,領口秀著幾枝淡青色蘭草。
“公主,奴婢替您更衣吧?!鼻锼疁匮缘恼f著,先替公主解下肩頭的披帛,動作輕柔。公主微微抬臂,配合著她將衣袖褪下,秋水順勢將襦裙套上,指尖掠過腰間時,細心地將褶皺一一撫平,再系上同色的羅帶,打上蝴蝶結。
素衣烏發(fā),雖無太多華飾,卻自有一種青潤的氣韻,像晨露未晞時的蘭草,靜靜立著,已讓人移不開眼。
日頭爬過窗欞,將案幾上的空茶盞曬的發(fā)燙,公主已端坐了半個時辰,腹中的空響早從細微的咕嚕聲變成隱隱的墜痛。
秋水捏著帕子的手沁出薄汗,她第三次踮腳望向月洞門,廊下候著的內侍連影子都沒晃一下,“小廚房那群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明擺著是苛扣,前兒推脫說米缸空了,后兒又說柴濕了,這都快午時了,您水米未進,他們倒在灶房里偷喝新釀的米酒!”秋水氣鼓鼓的說,眼角瞟見坐在紅木圓桌上公主的側影,心中滿是心疼。
秋水忍不住了,憤憤道:“他們不過是看著公主您不受寵便處處苛待,可您追究是這皇帝的子嗣,這晟國的二公主!奴婢這就去討個說法,無論如何,今日也得讓你吃上口熱飯?!?/p>
“秋水?!?/p>
話音未落,公主叫住了秋水,她緩緩從椅子上起身,素色裙擺隨著動作垂落,掃過地面時帶起一點微塵。淡淡抬眼:“不急,左右是餓不死人的。”聲音不高,尾音卻帶著點冰碴子,“只是有些人記性不好,忘了這宮里誰是主子,誰是奴才?!?/p>
紅木圓桌上的雕花在日光里投下稀碎的影,九歲的韻華公主指尖搭在手上,指尖還帶著孩童特有的圓潤,眼神靜得不像一個孩子。
公主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繡著的蘭花邊紋,眸低掠過一絲冷意。上一世被苛扣的飯食,被怠慢的黃昏,被底下人嘲笑的軟弱數不勝數以直到出嫁,那時總想著忍一忍就過去了,何必與奴才置氣,可換來的卻是得寸進尺,憑白害的秋水跟著我受了委屈。
“走,我隨你同去小廚房?!甭曇舨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去瞧瞧,是誰的膽子比鍋底還黑,怠慢到主子頭上?!边@一世還想故技重施?當她還是那個仍人拿捏的軟柿子么,這一世要讓那群奴才明白即使公主不受寵,她也是皇家血脈,豈容這些下賤東西如此輕慢!
秋水一愣,她擔憂道:“公主,此事何必勞動您親自前往,奴婢一人去便好,那小廚房整日燒火煉油的,您金尊玉貴的身子,怎能往那地兒鉆。”
“金枝玉葉便該閉目塞聽么?”公主輕輕地搖了搖頭,那往日含著幾分嬌憨的眸子,此刻就像淬了寒星一般開口道:“秋水,他們敢怠慢遲遲不端上膳食甚至給餿了的飯菜時,全然未將我視為玉體。”
公主素手輕抬,指尖如凝脂般溫軟,輕輕攏住了秋水的手。她眉梢眼角皆含著暖意,似能化開冬雪,然而那暖意深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清亮鋒芒?!扒锼?,你跟著我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我心知肚明,再不讓你受到半分委屈,有些污糟事,我必須親自去料理清楚了。”
公主話音落定便轉身向外走去,秋水眼睛片時亮了亮,急忙跟了過去。見公主脊背挺著筆直,鬢邊的碎發(fā)被風掠過,背影在這滿園春色里,竟透著幾分孤絕的篤定。
秋水心里頭雖是欣慰的,眼下當今公主不再唯唯諾諾默不作聲了,而是敢于制衡??伤睦镱^依舊像塞了個浸水的絮錦,沉甸甸的發(fā)悶,公主本應該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年歲,如今連一碗熱騰騰的飯菜都難求。
秋水心里越發(fā)來氣,那些奴才眼窩子淺的很,見公主不受寵一人被丟在這春柳園中,便越發(fā)蹬鼻子上臉,苛扣份例,怠慢伺候,樁樁件件都映襯出了欺軟怕硬的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