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吩咐小二下去準備房間,又喊來人提來一壺茶,笑著道:“姑娘先坐下歇會,稍等片刻。”
灼音坐下,其實一開始她也沒有把握掌柜會因為赤馬就愿意留下她,況且她那番話漏洞百出,仔細想想也是疑點重重。好在她方才倒是聽到些只言片語。
彼時談話的老婦人搖著蒲扇,大剌剌地道:“我聽說這個客棧的老板愛馬的很,本在一商戶收了匹赤馬養在那后院的馬廝里,好吃好喝的供著,結果…”她故作神秘地停頓。
一旁扎針的婦女催問:“結果如何?”
那老婦人壓低聲音:“結果那馬昨夜沒了!”
“沒了?”旁邊的婦女繡布的動作停了下來,帶著些許意外。
老婦人不甚在意地往后一靠,闔上眼:“是啊,那馬被拴著卻沒了,掌柜昨日還放話明日要給我們大伙見識一下,誰能想到,出了這檔子意外。他找一天也沒找到,懷疑是那商戶想要銀子又不舍得這馬,下定偷走,那商戶不認……”她指了指樓上,“喏,一直吵到現在。”
一旁的灼音捕捉到這些碎語,想必若此刻奉上赤馬,掌柜定會欣喜若狂,他不可能等上幾日,畢竟他可是放話明日就要給大伙展示,這個意外之喜都砸在腦袋上了,定是不愿放過。
思及此,被一道粗獷豪放的聲音打斷:“呀!姑娘,又見面了。”
灼音抬頭,膀大腰圓,濃眉厚唇,漢子還沖著她露出一個不值錢的笑臉,不是大壯又是誰?
冬瓜還是一副怯懦的模樣。
大壯自來熟地坐在她對面的長椅,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氣悶了,重重的擱下茶盞,舒心地哈了一聲。
他吸了一下鼻子,隨意揩了兩把道:“姑娘,你身上并無細軟,住店的銀子……”
不等他說完,恰好小二走了過來,他開口:“姑娘,房間都已打理好了,隨我來吧。”
灼音起身,看了眼愣住的大壯只道:“先行一步。”
大壯盯著那抹背影腳踩上木板,走上二樓。
入眼第一間房,門“嘎吱”作響,小二道:“這就是姑娘的房間了。”
房間乍看有些逼仄,不過她一個人也足夠了。布置簡潔,入門右側嵌有一張木桌一面木凳,桌上正燃著油燈。桌子正前方架著一張床,次席鋪底,被褥薄薄一層,連個枕頭也沒有。
舄在木板上留下“咚咚”的聲音。
小二不知何時走了,灼音放下包囊,解開結,多是些黑衣,一把桃木劍在一片黑中脫穎而出。
灼音拿起放在桌上,靜靜地端詳著。
桃木劍涂過桐油,油燈下古樸自然的光澤自然而然顯露,仿若慈悲的神明,淡淡地合掌息神庇佑著世間萬物。
“魚游清沼,振振其音。”魚灼音,這是師父為她取的名字。但魚字顯得多余,便省去,為灼音。
這個名字陪著她太久了,若不是這把桃木劍,她可能快要忘了,她真正的名字,
羨鳶。
少女棲在桌上,墻上投下的寥寥斜影,在寒夜中顯得格外落寞。
……
她不是沒銀子么?這荒山野嶺的,總不能去偷去搶?那小二還親自請她,對她那么敬重,莫非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旁邊有人拉了拉他,大壯的思緒又飄了回來。
冬瓜不解地看著他,大壯擺了擺手,走向柜臺。
掌柜正歡喜地打著算盤,抬眼懶懶的看著他,他打了個哈欠,一邊掏出紙筆一邊道:“一等房兩百文,二等房一百文,三等房五十文。”
大壯口直心快:“怎么房還分個三六九等,這價怕是神仙來了都住不起吧。”
掌柜手一頓,神色僵了一瞬,剛剛的笑顏瞬間消散,有些怒道:“我們可是百年老字號,還沒有人這么說過,這位客官要是不滿意,就出去。”
大壯還想再說什么,冬瓜率先開口:“沒有沒有,大壯哥只是心情不好,掌柜的,我們住三等房。”他一口氣說完,臉都紅了半邊,仿佛用了畢生的勇氣。
掌柜看了他一眼,筆沾了沾墨水,沒好氣道:“姓名。”
“大壯、冬瓜。”
“籍貫。”
“金州尚溪。”
“當差。”
大壯擦了擦鼻子:“無業游民。”
掌柜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樓上二房。”
大壯心中怒火更甚,冬瓜急忙放下銅錢,拉著大壯就走了。
關了門,冬瓜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大壯啐罵道:“我呸,要不是爺爺我懶得走。這破客棧誰愛住誰住,他那副樣子瞧不起誰呢,爺爺我遲早把他揍的滿地找牙。”
冬瓜沒再說什么,蹲在地上只靜靜地整理行裝。
大壯想起來什么,蹲在他旁邊:“不過你剛剛吃什么了,我可從來沒有聽你一口氣說那么多話。”
冬瓜赧顏,只抿緊嘴唇,默默別過頭,收拾好一切。
大壯也懶得管他了,直起身伸個懶腰,行路累得腰酸背痛,簡單沐浴后上了床榻。
一夜好夢。
……
客棧的雞倒是恪盡職守,每日雷打不動地炫耀自己的歌喉,待到第三聲雞鳴劃破長空,人們才戀戀不舍地起身去做自己的自己的事。
簾幔本就薄,晨曦很輕易的溜進房間鋪在桌上,羨鳶掀開眼皮,她揉了揉眼,又是新的一日。
簡單裝束打扮一下,她打開門,正好碰上大壯和冬瓜下樓去。大壯打了個哈欠,瞧見羨鳶清醒了半分,笑道打了個招呼:“誒,姑娘!”
羨鳶微微頷首,便一道下了樓去。
客棧早食倒是很是豐富,以粥、面食、餅類為主。
大壯看起來精神甚好,對小二招了招手:“這里這里。”
小二跑過來還拿著手記厚的東西,他撕下一張遞給大壯:“客官吃什么?”
早食都齊齊整整地列在紙上,什么“真君粥”“梅花湯餅”“金玉羹”,大壯看向小二:“這個時令還有梅花?”
小二撓了撓頭,只露出一個干凈的笑顏:“這個嘛,我也不曉得。”
大壯一口氣點了十個細餡大包子,還要了一個梅花湯餅和一碗真君粥。小二笑容更甚:“客官稍等片刻。”便跑去了東廚。
冬瓜見狀開口:“這么多,真的……吃的完么?”
大壯拍拍胸脯:“吃不完是不可能的,還有你這細胳膊細腿的,還長著身體,不得多吃點?免得受人欺負還還不了手。”
冬瓜像是被戳穿了什么心事,低下頭不知在想什么。
大壯沒注意看他的神情,對羨鳶道:“姑娘,都是朋友了,一起吃?”
羨鳶淡淡瞥他一眼,只留下一句:“我不吃早食。”言罷就抬腳走遠了。
大壯訕訕地坐下,看了眼有些落寞的冬瓜,拍拍他的肩:“別多想。”
冬瓜搖搖頭,頃刻早食被擺在桌上。這梅花湯餅真是符合這名字,餅泡在配了碗不知道是什么湯里,點綴幾顆梅花瓣,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梅花瓣。粥和包子剛出爐的還冒著些熱氣,大壯干噎了幾個,又叫來小二添上茶水,好在緩了過來。
……
羨鳶踏進后院門,接了桶水又從后門出去潑向馬蹄,沾染的泥濘大部分都被沖去。她撫了撫馬的鬃毛:“抱歉,只能留你一個在這里,我過一段時間再來帶你回去。他們會好好待你的。”
馬好似聽懂了她的話,閉了閉眼。
身后掌柜的聲音由遠及近響起:“這就是姑娘的馬?”
羨鳶轉過身,點了點頭。掌柜又盤著那串菩提珠串,圍著赤馬轉了一圈。他掩飾不住的面上的喜色,故作矜持地虛掩口咳咳幾聲:“姑娘這馬倒真是匹好馬。”
羨鳶淡淡一笑:“自然,否則也不會送到掌柜面前。”
掌柜正了正色:“我愿意出一貫錢買下姑娘這匹馬。”
羨鳶皺了皺眉,她十歲起跟隨師父在千機峰長大,每逢佳節才有機會出去,出去一趟也只是逛逛街,看看燈。她不諳世事,也不清楚如今外面的物價,但一貫錢聽起來確實也太少了。她想了想道:“掌柜,我與這匹赤馬意外結緣,只不過我對馬懂得不多,對我也無甚用處。途經此地偶然得知掌柜你嗜馬如命,這才想與你做這個交易。換而言之,我是帶著十二分的誠意來的。”
掌柜有些意外,本以為這年輕姑娘應當什么也不懂,一貫錢也足夠打發了,沒想到這姑娘比他想的倒是更聰明一點。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姑娘也知道,我嗜馬如命,這客棧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銀子,抵去買馬的早就沒余下多少。再者,姑娘這馬成色嘛……”他故意猶豫了一下道,“去別處但也當不了多少,不如讓我收了。”
羨鳶神情微凝,又打感情牌又唬她,換做旁人或許心軟就答應了,但她可不一樣,心比鐵硬,她冷冷開口:“掌柜供我一晚房間,我也退一步,五貫錢。若是掌柜不愿意,那交易就到此為止吧。”
掌柜瞧這位姑娘確是有本事的,他要是不樂意,上哪找再找一樣的赤馬,況且他前日還答應了知縣送匹赤馬,結果沒了,要是再拖下去,知縣的怒火他可承受不住。這到嘴的鴨子可不能飛了。再者,他還送了她一晚房間,做不成交易他也虧了。他道:“好,成交!”
“我還有一件事要請教掌柜。”
……
羨鳶隨他去賬房領了銅錢,回到客堂碰上用完早膳的大壯冬瓜二人。
大壯打了個嗝,不好意思地看著羨鳶:“姑娘這是?”
羨鳶抬頭,語氣依舊淡淡:“回房。”話音剛落,移步繞過他們走了。
冬瓜看向大壯,猶豫著開口:“這個姑娘似乎并不領你的情。”
大壯嘆了口氣:“我只是看她一個女子,還孤身一人,外面這世道的路對她來說總歸是不好走的,有點警惕心也好,我也想著能多照拂她一點。”
冬瓜:“可她的身手好像很好。”
大壯打趣道:“怎么你要拜她為師?”
冬瓜默不作聲。
大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寬慰道:“我這個掄大刀的你這小身板眼下怕是想掄也掄不起來,不過你若真想,拜人家教你些防身術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了。”他想到什么又道,“我看起來像壞人么?”
冬瓜抿了抿唇搖頭。
……
羨鳶的東西很少,很快就整理妥當了。她拾起帷帽戴上,掌柜說從此處到封京快馬加鞭也要一旬,如今她將馬交易出去了,只能靠租馬車。
她出了客棧,瞧見不遠處一位婦人挺著大肚子,手里提著的竹筐東西滿了,跌了幾顆白菜出來,她緊步上前撿起,婦人感激道:“多謝這位……”面前人遮著臉,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羨鳶一邊撿一邊問道:“借問租馬車的鋪子在何處?”
婦人聽口音倒像個女子的聲音,語氣柔和道:“姑娘問的是租馬行吧,”她指了指前面,“往那走一里就到了。”
羨鳶看了看正要走,婦人叫住她:“姑娘等等,要是租賃馬匹的話,今日恐怕不行。”
羨鳶擰眉,狐疑道:“為何?”
婦人解釋道:“我聽姑娘口音怕是外地人,姑娘不曉得今日是一年一度的除祟日,無人能出縣。”
“除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