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乾元二十年,秋九月,恰是定京細(xì)雨瀟瀟,西風(fēng)颯颯的時節(jié),臨街屋瓦盡數(shù)籠在一片青霧下,池塘泛漪,桂樹蔥蘢,一派蕭瑟清冷。
雨天客少,成衣鋪小伙計也樂得躲清閑,仰躺在柜后藤椅上,正捧著話本讀得津津有味。偏是讀到最有趣的一段時,門前布簾就陡然被人掀開,涼涼的雨絲順著清甜的桂香撲門而入,驚得小伙計笑臉一僵,一個激靈從椅上蹦起來:“東家?”
還不忘把話本往柜下亂七八糟地一塞。
來人奇怪地抬眸看他。
小伙計這才看清,進(jìn)來的是個比他年紀(jì)略大的少年和個半大孩子。少年眉眼很是漂亮俊秀,只是面色疲憊暗淡,長發(fā)草草以支木簪束成馬尾,孩子生得亦是清秀,發(fā)帶扎起的發(fā)髻還算齊整,但也一副蔫蔫的神情。兩人身上褐麻布袍都是泥漬補(bǔ)丁遍及,灰里打過滾似的模樣寒酸。
“客官對不起啊,”小伙計心思單純,并沒覺得對方樣子有何不妥,大大松了口氣,立刻笑道,“剛才兩位逆著光進(jìn)來,是我看花了眼。客官來買成衣嗎?”
沒事沒事,東家不知道就行。
少年微笑著點頭:“買成衣和鞋襪。還有,小哥知道哪有賣傘的嗎?”
“有,咱店就賣!”小伙計聽她一聲客氣的“小哥”便有些高興,繞出柜臺,忙引人向里走,“客官隨我來!客官,衣服喜歡什么色兒,什么布料,別的東西客官要不要也看看……”
不多時——
“客官慢走!”
小伙計掀開泛著潮露的布簾,一身深藍(lán)交領(lǐng)袍的少年道聲“多謝”,一手打開棕油紙傘,一手拉著身穿艾綠圓領(lǐng)袍的孩子跨出店門。
至于破衣破傘么,小伙計熱情地代為處理了。不值錢的東西,大抵是會賣去給收破爛的。
“少爺,定京的東西也太貴了!他們這是搶錢吧!”待走出一段距離,孩子回頭看看店鋪,猜是聽不到了,便皺起眉,憤憤不平地抱怨。
少爺說,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還是不要讓對方聽見為好。
溫晏川聞言卻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罷了,總歸我們順利到了定京,日后總找的到再賺錢的生路。”
語氣間明顯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自得。
采苓這才松開孒眉頭,雀躍地抬頭問她:“少爺,我們現(xiàn)在去找溫老爺府上嗎?”
小孩子大抵都好騙的很。
溫晏川看著他頭上被風(fēng)吹得飄起的同色發(fā)帶,微微搖頭:“晚些……”
兩人腳步不停,走的急了些,稍寬的袍角就潲起一圈水珠來。她望向眼前,雨氣蓬蓬,彌漫天地,酒樓歌館,長街曲河,拱橋畫舫,俱是朦朧迷離,看不真切。有秋風(fēng)涼意穿袖而過,隱隱帶來冰冷觸感。
“先對付下晚膳,再去買見面禮。”溫晏川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家稍顯簡陋的小食鋪上。
一路北上一路做工,卻是花一半被偷一半,如今她確實快沒錢了。
定京城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人之差異涇渭分明。唯有一條沉雁河環(huán)城而過,微風(fēng)簇浪,河水便潺潺流過河底卵石。正當(dāng)溫晏川二人沿河穿捘城南時,順著河流向上幾里,城西溫府里也正熱鬧著。
“大哥哥!你今天不是上學(xué)嗎?怎么突然就回來了呀!是不是想我了呀!”溫府中堂里,丫鬟小廝們恭敬地侍立左右,溫麟先坐在月牙凳上,笑意吟吟,歡快地?fù)u著身側(cè)溫揖珀的左臂,明知故問又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時近黃昏,盡管屋外陰雨連綿,天色沉沉,屋里擺列的幾排掐絲琺瑯鶴頂燭臺早已點起,煌煌燈光映得滿室暖光,筵席上盤盤菜肴亦被渡上層融融光影。仆從來回忙碌準(zhǔn)備生辰宴的身影投射在雕刻精美的窗欞上,更顯得熱鬧歡騰。
溫揖珀心里暢快萬分,又是對著素日里最為疼寵的胞妹,便順著她的話笑答:“可不正是想我親愛的好妹妹了,特意告了假回家看你來了!”
“真的嗎?”溫麟先眨眨眼睛,故意跺著腳,嘟起嘴,嬌聲道,“人家還以為你是不想在那破破爛爛的窮書院里過生辰才特意巴巴趕回來的呢!”
“哪里可能呢!”溫揖珀自認(rèn)為極具男子氣概地用力拍拍胸膛,指著自己正氣凜然地宣布,“在哪過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過生辰的人!書院里那幫狗東西,一點也不配陪我過生辰!”
說著火氣又上來了,不解氣地對著地板“呸”了一聲:“比不上本公子一點!除了喻耀楣,都不是東西,也不知道他們一天天的驕傲什么!”
他就是一點也不打算留在觀瀾書院里過生辰!
那個該死的觀瀾書院真是讓人來氣!
規(guī)矩多地方窮就算了,里面人也沒一個好東西!老師么一個兩個都有眼不識泰山,直把他這大天才當(dāng)傻子看!同窗么更是一個兩個都八百個心眼子,孤立他,針對他!
偏偏爹還發(fā)了話,說這個觀瀾書院是全京城最好的學(xué)堂,是只有高品級京官子弟中的佼佼者才能上的,培養(yǎng)高官無數(shù),還說他必然是其中頂頂厲害的一批之列!
當(dāng)時他聽著便飄飄然起來,身側(cè)還有溫麟先崇拜無比的眼神,不由得就幻想起自己功成名就的光明未來,該如何讓那些不長眼的家伙們紛紛滾到自己面前叩頭謝罪,讓滿朝文武爭先恐后地要拜他為老大……
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偏偏那些可惡的書院師生阻他的陽關(guān)大道,吸他的聰慧靈氣!尤其是那兩個同舍的小賤人,一個陰氣重重就夠反胃了,還有一個粗鄙無腦的!
溫麟先得到了自己預(yù)期的答案,滿意扱了。溫揖珀幻想了會兩個同舍生辰時的悲慘處境,也心滿意足起來。
兩兄妹又聊了聊各自見聞,不外乎誰家新納了個小妾誰家兒子被老爹禁足了誰家小姐最近又胖了誰家胭脂鋪新品很好用之類。末了,溫揖珀算算時辰,覺得該到點了,拉住個端菜小廝便問:“爹呢?生辰宴該開始了吧!”
那小廝嚇得盤子都是一抖,連忙誠惶誠恐地端著盤子對他行禮,“回大公子,老爺現(xiàn)在在書房里呢……”
“他在干什么!難道有本公子生辰重要?!”
盤子抖得越發(fā)厲害。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蠢豬!”溫揖珀想也沒想,一腳猛踹過去。
小廝手一個沒端穩(wěn),連人帶盤向后摔去。
盤子“咣當(dāng)”一聲磕破鼻梁,菜肴也連湯帶水地灑了一身,可還是憋著口氣連倒抽氣都不敢出一口,更別提擦一擦臉上的血。
“大膽賤奴,你還敢灑了大哥哥的晚膳?!”還沒等他掙扎著爬起來,溫麟先已先尖聲呵斥起來。
溫揖珀見妹妹也生氣了,不由對那小廝更惱火起來,便要叫人:“來人,把他拖下去,重重杖打,為三小姐出氣!”
“大公子,”一個老仆從外進(jìn)來,見狀腳步一滯,遠(yuǎn)遠(yuǎn)行了個禮,“生辰罰人不甚吉利,還請大公子高抬貴手,不與這下人一般見識。”
溫揖珀沒好氣道:“你老東西來干什么?信不信你本公子也一起罰了!”
“老爺令老奴告訴大公子……”姚順觀察著溫揖珀臉色,見略略緩和些,至少聽得進(jìn)人話了,才接著說,“有人拜見老爺,事發(fā)突然,事畢后老爺自會馬上赴宴。”
“什么人這么沒眼力見?”這次問的是溫麟先。
姚順將身躬得更深:“那人自稱是老爺?shù)拇笾蹲樱街蒿骺h溫家長子,溫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