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晏川還沒轉(zhuǎn)過身,就聽到身后一聲哀嘆:“少爺,這一家子都好壞啊!”
溫晏川斂起眸中冷意,轉(zhuǎn)身認(rèn)同地看著他:“你說得太對了采苓。”
“我都憋了一路了,不對,是從進(jìn)書房開始。太壞了,收了你的禮還這么不知趣,一點禮貌沒有。”采苓在偏小的一張床邊上抱臂而坐,氣鼓鼓地說,“少爺,你為什么就一定要認(rèn)這門親呢?去了別處,我們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也不用受這個氣了。”
他說話間,溫晏川已把傘擱在墻邊,包袱放到桌上,又伸手慢慢將頭上木簪摘落,淡淡道:“采苓,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時叫我什么嗎?”
采苓被她突然的問題一驚,差點順嘴就要答了,惴惴不安地看著她。
姐姐。
自少爺換上男兒裝開始,就再也不讓他這么叫了。
溫晏川解釋道:“在溫府還能掛個少爺名頭,也沒派外人侍侯,被人發(fā)現(xiàn)身份的概率小些。又是五品府邸,治安好些,你我長的都太惹眼,在外住著做工總不太安全嘛,還容易被偷錢。客棧就太貴,我們住不起幾天。旁不論,我還拿假黃籍騙了溫君瑞一回,他還得意洋洋以為欺負(fù)到真侄子了。”
欺負(fù)到真侄子當(dāng)然是讓溫君瑞爽得想去青樓里快活三夜不歸的,但若知道了是女扮男裝的侄女,男子自尊極重的此人勢必吹胡子瞪眼為自己男子漢大丈夫竟為無知婦人所耍弄氣得當(dāng)場暈厥過去。
至于假黃籍嘛,雖然幾可亂真,但最好不要久用。不過藩王屬地戶籍不上報朝庭,是以無論是自家的還是籍冊庫里的都早已毀于戰(zhàn)爭,無處查證;北上流民又多,重登戶籍是遲早的事,這份假的還是有很大可能在露餡前轉(zhuǎn)真的。
采苓還是垂頭喪氣:“還有那個玉屏風(fēng)!”
溫晏川溫和地笑了起來,順手把木簪放到矮桌上:“這見面禮,就給了他吧。有人總是處處想占人便宜,卻不知道因果報應(yīng),事在人為,總會有摔倒的一天。”
采苓有些奇怪:“少爺之前不是最不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
“……偶爾信信也沒壞處。”
“而且呢,我們在溫府也待不長久的,”溫晏川微微向前傾身,從桌上拿了兩個小碗倒水,長發(fā)散亂垂在臉邊,瞧著就有幾分將寢的舒愜,“溫府以為能擺弄我多久?現(xiàn)在是志得意滿著,日后呢?”
溫君瑞這德行,她早有預(yù)料。是以,她寧可讓采苓改口叫少爺都不讓他叫哥哥,溫君瑞會磋磨她的朋友或弟弟,但一個小廝不會入了他的眼。
這溫府不是她救命稻草,庇身之所。
跳板罷了,且讓他們春風(fēng)滿面幾日。
“少爺是想……”
“以工部營繕?biāo)緶乩芍兄蹲用x,投考觀瀾書院。”溫晏川以指觸碗壁,試了試水溫,端起來遞給采苓一碗,“聽我父親說過,不算皇親國戚的弘文館,九卿子弟的崇文堂,最好的民立學(xué)堂就是觀瀾書院了,人才輩出,只是入學(xué)要求也是貴族或官員親戚。”
為什么聽說?還不是溫君瑞寫信給父親時賣力夸獎了一番自家考上觀瀾書院的好大兒溫揖珀,父親和家人提及時自己好奇多問了兩句。
不過父親轉(zhuǎn)述時那語氣太正常,想來是沒溫君瑞半點精髓的。
“等我甄別試考入觀瀾書院,我們就可以搬離溫府。雖然也不可斷了聯(lián)系,但也不用日日看他們在眼前晃了。若是考上正課生,不僅免束侑,還發(fā)膏火銀。溫揖山已考上舉人——沒記錯的話溫揖珀還是個秀才——讀幾年書再去考貢士進(jìn)士,就可以做官領(lǐng)俸祿了。若能進(jìn)前二甲,開頭就能混個翰林院編修或庶吉士……”
采苓聽得激動,杏眼亮亮地看著溫晏川:“少爺覺得一定能考上正課生,考上貢士進(jìn)士嗎?”
“不覺得。”溫晏川神色自若。
差點一口水嗆住的采苓:“……”
采苓嘆氣:“少爺,你又來!”
少爺你怎么就那么愛說反話?
……
夜闌人已眠,遠(yuǎn)處隱隱傳來更聲,落入秋蟬殘鳴,漸漸散于晚風(fēng)。
卻沒再下雨。
采苓年紀(jì)尚小,數(shù)月奔波勞累,難得有張像樣的床睡,沒一會兒就沉沉入睡。
也許因這難得的安穩(wěn),今夜的夢并不算完全意義上的噩夢。
歪歪扭扭的木板墻里漏進(jìn)絲絲冷風(fēng)雨滴,墻角一方小土灶下散亂堆著幾捆柴火,灶上擺著一小碟油燈,矮桌上碗筷尚未收凈,進(jìn)屋來便能聞見濃郁的臘肉留香,直勾得人口舌生津。
臘肉片又薄又少,一家三口沒多久就分著吃完了,他還意猶未盡地抱著盤子聞,被樵夫阿爹敲敲額頭笑著叫“小饞貓”。
這是他在越州湄城的家。
但他家桌上其實很少見葷菜。
而此時娘應(yīng)該就著小油燈,細(xì)細(xì)縫補著家中衣物。
不大的火簇明滅閃爍著,照亮一隊軍官兇神惡煞的臉。
爹早躲到外邊去了,娘緊緊抱著他怯聲賠罪說家中就這么個小孩,沒有大人了,那個滿臉刀疤的軍官便獰笑著摸了摸他的臉,嘶啞地開口:“這小男娃,生得比軍營里丫頭們還美,不如就帶去作個小倌,給兄弟們換換口味,老子也就不計較你家沒壯丁的罪過了!”
軍官指腹粗糙,長刀反光刺眼,還有刺鼻的皮革煙草味,讓人渾身不舒服。他并不知道小倌是什么,只是被那刀疤漢惡毒嘲弄的語氣嚇哭,又驚又怕,抱著娘不愿撒手。
娘的哭求聲和軍兵的笑罵聲交織在一起充斥在他耳中,他不知怎的就在雙方拉扯間猛的被拽離了懷抱,刀疤漢大笑著將他扛在身上就大步走進(jìn)夜色雨幕中,他甚至沒來得及再看娘一眼。
“你,你干什么,你要帶我去哪,我要阿娘……”暴雨覆盆而下,采苓不知所措起來,又為對方氣勢所嚇,小小聲抗議著。
雨聲太急,他那微弱的聲音便像縷煙般被盡數(shù)吞沒。
刀疤漢冷哼一聲,把渾身濕透的他隨手扔到一張大床板上,轉(zhuǎn)身就走。
采苓被摔得頭暈眼花,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突然就被身邊一個人慢慢扶起來。
他淚眼婆娑地怔怔抬頭。
是一個十來歲的白裙少女,裙擺臉頰干凈得異常,長發(fā)半挽,此時正屈腿坐在床板上,沉靜而憐憫地看著他。
“姐姐……”也許是她的眼神太給人以安撫,采苓心里委屈便壓都壓不住了,哇的一聲哭起來,“我要回家,我要阿娘,這是哪里啊,我要回去……”
似為他的哭聲所感染,白裙少女身側(cè)的老婦突然抬手擦了擦臉,一片死寂的營帳中,也慢慢響起了壓抑著的啜泣聲。
白裙少女卻沒哭,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任何波動,只是靜靜看著他,待他哭累了,哭聲弱下去了,才開口:“你想出去嗎?”
“啊?”采苓還沒哭過勁來,紅著眼沒聽清她說了什么。
那少女卻沒理他,而是轉(zhuǎn)頭看向營中眾女,又問了一遍:“你們想出去嗎?”
眾人愕然。
臟兮兮的營帳旋轉(zhuǎn)著淡去,雨打篷布的聲音卻驟然急促,腳下鋪開亂草葳蕤的陡坡,一踏上就險些陷滑下去,黑色稠泥四濺,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你往哪跑?”手腕被人一把扣住,拽起差點掉下去的他。
“我要回家救阿娘!”他想掙開她的手,又要往下跑。
那人卻抓的越發(fā)緊了:“看下面,來不及了,別去了!”
采苓猛的轉(zhuǎn)頭。
潑墨般的群山環(huán)抱間,谷地竟已然汪洋一片,哪里還有半點房屋的影子?
“快走,水還在漲!”耳畔喊聲被大雨模糊,恍若隔了層煙霧,遙遠(yuǎn)而虛縹。
采苓木然回頭,任由她拽著,跌跌撞撞跟上前面?zhèn)}皇逃難的人群。
雨勢還在變大,渾濁泥水在腳下不斷匯聚成流,漸漸擴(kuò)大,擴(kuò)大,最終洶涌成一道疾湍,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泥跡,舔過藻跡斑斑的船底。
“又要下雨了嗎?”少女也不嫌污漬,趴在船舷上,不甚經(jīng)意地感嘆道。
那身本來干干凈凈,后來被雨水濕透、泥水染透,甚至帶有摔傷血跡的白裙早已換成男兒布袍,綰發(fā)笄帶也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粗糙的木簪。
采苓垂頭喪氣地坐在她身邊:“當(dāng)時若能救下阿娘就好了,我家就在北坡上,可偏我找不著地方!”
她看著水面自己被風(fēng)揉碎的臉,和清淺的云天,一時無言,過一會兒才道:“你能逃出生天,就已經(jīng)很讓你娘驕傲了。她若有知,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替她活下去,替她看不曾看過的人間錦繡,替她走不曾走過的世間壯闊。至于遺憾……人生總不可避免。”
最后一句聲音實在太輕,像風(fēng)般消融在漸濃的沙腥味中。
……
溫晏川猝然驚醒。
睜眼干望了仰塵好一會,逐漸聽見采苓均勻的呼吸聲,和窗外被獵獵秋風(fēng)卷席著的蒼涼蟬鳴,才回想起自己現(xiàn)在在哪。
竟是一身冷汗。
手腳也是僵冷一片。
隨手擦了把手心的薄汗,溫晏川無聲無息地慢慢摸索著下了地,輕手輕腳地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上一碗涼水,抬手一口灌下。
試圖以此壓一壓心口悸痛。
父親血肉模糊的尸體,大哥被押走時狼狽還強作燦爛的笑容,濃煙火光里梁木傾頹壓下的二姐身影,面容焦黑再也不會笑著揉她頭發(fā)叫她“晼晚”的母親,粗魯不耐推著她扔進(jìn)軍妓營的軍官,還有最后《山河經(jīng)》中或許都不曾記載過的肆虐洪水……
尸山血海,猶在昨日。
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