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的指尖剛觸到鐵門,門鎖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仿佛金屬在低語。
她的指尖還殘留著門把上一層薄薄的灰塵,微涼,帶著鐵銹味。
里面隨即傳來“哐當”一聲脆響,像是玻璃或塑料摔在瓷磚上的動靜,回音在樓道里蕩開,讓人心頭一緊。
緊接著是年輕男孩帶著哭腔的喊聲:“爺爺您別動!那是……”話音戛然而止,門“吱呀”開了條縫,漏出一線昏黃的燈光。
周伯庸站在門后,今天特意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扣得整整齊齊,連鬢角翹起的白發都被水抹得服服帖帖。
他身上飄來淡淡的茶香,似乎是剛泡過一壺老普洱。
他盯著林倩的工作牌看了兩秒,才側身讓她進去:“明宇在收拾東西,屋里亂?!甭曇舻统粒窭吓f的留聲機在緩緩轉動。
客廳比林倩想象中更小,空氣里混雜著舊書、陳年木頭和淡淡的藥味。
靠墻的舊書架上擠滿了《唐詩鑒賞辭典》《中學語文教學案例》,書脊泛黃,有些甚至脫了線。
空隙里插著相框——周明宇戴紅領巾的、舉著高考錄取通知書的、在大學操場踢球的,每張照片邊角都磨出了毛邊,像是被無數次翻看。
最顯眼的位置擺著張三人合影,周伯庸抱著穿背帶褲的小男孩,旁邊穿碎花裙的女人笑得溫柔,應該是周伯庸早逝的妻子。
林倩的目光被茶幾上的便條吸引住了。
米黃色信紙上是年輕人的字跡,筆畫歪歪扭扭,像是用顫抖的手寫的:“爺爺,別管我,他們說會抓我去坐牢……”紙張邊緣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復折疊過。
“明宇昨晚寫的?!敝懿雇蝗婚_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擦過木板。
他彎腰去撿地上的手機碎片,穿灰色衛衣的男孩從他身后竄出來,搶先把碎屏手機攥進手心,動作迅捷,像受驚的小動物。
林倩這才看清男孩模樣——二十來歲,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烏青像涂了層墨,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手機殼邊緣,把硅膠殼摳出個月牙形缺口。
他呼吸急促,空氣中彌漫著一絲緊張的汗味。
“小宇,這是林阿姨,銀行的。”周伯庸伸手想拍孫子后背,男孩卻像被燙到似的躲開,退到沙發角縮成一團。
他衛衣帽子還扣在頭上,帽繩勒得耳朵泛紅,像要嵌進皮膚里。
她蹲下來,和男孩平視:“我是來幫你的,不是警察?!?/p>
“騙子也這么說。”男孩的聲音細得像蚊鳴,手指把手機攥得更緊了,“他們說警察都是他們一伙的,要聯合起來抓我。”
林倩心口一揪——這是典型的“切斷社會支持”話術。
她轉頭看向周伯庸,老人正盯著孫子發抖的肩膀,喉結上下滾動,像是有團棉花堵在喉嚨里。
“周老師,我能和您單獨說兩句嗎?”
周伯庸跟著她走到陽臺。
鋁合金窗沒關嚴,穿堂風卷著樓下玉蘭花香鉆進來,清甜中帶著一絲濕潤。
林倩掏出手機,調出公安部反詐中心的宣傳視頻:“您說的‘交十萬銷案’,是冒充公檢法詐騙的典型套路。騙子會偽造通緝令、警官證,甚至用改號軟件把電話顯示成本地公安局號碼。”
視頻里,民警舉著偽造的“通緝令”講解:“正規法律文書有唯一編號,可在‘中國審判流程信息公開網’查詢。這張照片背景是《法治進行時》節目的錄制現場,連臺標都沒P干凈?!?/p>
周伯庸的手指摳著陽臺欄桿,指節發白:“明宇說他收到過‘警官’的視頻通話,對方穿警服,胸牌號碼都清楚?!?/p>
“那是騙子用AI換臉技術做的?!绷仲稽c開另一個案例,“去年我們行攔截過類似詐騙,受害者也是大學生,騙子用他高中參加辯論賽的視頻,偽造了‘承認洗錢’的畫面。”
老人的背慢慢佝僂下去,像被抽走了主心骨:“他才大二,上個月剛拿了獎學金……”聲音突然哽咽,“我就這么一個孫子,要是他真進了局子……”
“周老師,您覺得現在報警,和等騙子榨干積蓄再報警,哪個對明宇更好?”林倩的聲音放得很輕,“我十二歲那年,我媽被‘中獎詐騙’騙走二十萬,我爸罵她‘蠢’,她躲在廚房哭了三天。后來她學了反詐課程,現在是社區宣傳隊隊長?!彼统鍪謾C,翻出母親舉著“全民反詐”橫幅的照片,“您看,被詐騙不是錯,錯的是騙子。”
陽臺外傳來輕微的響動。
林倩轉頭,看見周明宇正扒著客廳門框,帽檐滑到后腦勺,眼睛紅得像兩顆櫻桃。
他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姐姐……”他吸了吸鼻子,“那個‘通緝令’視頻,能給你看看嗎?”
林倩跟著他回到客廳。
周明宇從褲兜掏出另一部舊手機,屏幕裂成蛛網,卻小心地貼著防碎膜。
視頻里,“警官”板著臉念著“周明宇涉嫌洗錢”,背景里能隱約看到“XX市公安局”的牌子——仔細看,牌子邊緣有鋸齒狀毛邊,是用PS摳圖貼上去的。
“王警官,幫我查下這個視頻的背景圖。”林倩按下發送鍵,“還有通話記錄里這個號碼?!彼钢ㄔ捲斍槔镲@示“0755-88888888”的號碼,“周明宇,你接電話時,對方號碼是突然顯示本地號的嗎?”
男孩點頭:“一開始是境外號,我掛了三次。后來變成‘江州市公安局’的號碼,我才接的。”
“這是改號軟件做的?!绷仲徽{出手機里的“國家反詐中心APP”,“你看,這個APP能識別境外來電和改號電話。我幫你裝上,以后再接到這種電話,直接標記舉報?!?/p>
周明宇的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動,喉結動了動:“那……他們說我名下有張銀行卡在洗錢,可我從來沒辦過……”
“可能是你的身份信息被泄露了?!绷仲环_他的手機通訊錄,“最近有沒有點過陌生鏈接?或者填過什么調查問卷?”
“上周社團群里發過一個‘大學生消費調研’,我填了身份證號和銀行卡后四位……”男孩的聲音越來越小,突然抓住林倩的手腕,“姐姐,我真的沒犯法對不對?他們說要凍結我所有賬戶,還要去學校抓我……”
“沒犯法?!绷仲惠p輕掰開他冰涼的手指,“如果真有案件,警察會直接聯系學校保衛處,不會通過電話威脅。你看——”她點開“中國警察網”,“正規辦案不會讓你轉賬到‘安全賬戶’,更不會要求刪除通話記錄。你手機里的‘通緝令’,我剛讓王警官查了,全國在逃人員信息系統里沒有你的名字?!?/p>
周明宇突然捂住臉,肩膀劇烈起伏。
周伯庸慌了,忙掏出手帕要遞,又縮回來,只敢用指節輕輕碰了碰孫子后背。
“爺爺,我是不是特別蠢?”男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怕你擔心,沒敢說……他們說要是告訴別人,就真的會抓我……”
“不蠢,是騙子太壞?!敝懿沟氖峙两K于落在孫子頭頂,一下一下拍著,“爺爺當年教語文,那么多騙人的修辭手法都教過,怎么就沒教你防騙子呢?”
林倩悄悄退到窗邊。
手機震動,王警官的消息跳出來:“視頻背景是《警界先鋒》第12集畫面,通話號碼是境外虛擬號。已聯系網警追蹤IP,有進展第一時間通知?!?/p>
她抬頭,正看見周伯庸替孫子擦眼淚,老人手背的老年斑在陽光下泛著淡褐色,和照片里抱小男孩的手重疊在一起。
“周老師,現在報警還來得及?!绷仲蛔呋夭鑾?,把便條輕輕推到老人面前,“騙子要的不是十萬,是你們的信任。您看明宇,他瞞了您多少天?”
周伯庸的手指撫過便條上的字跡,突然抬起頭,眼里有水光在晃動:“要是……要是警察來了,會不會……”
“不會留案底,不會通知學校?!绷仲欢紫聛?,和老人平視,“王警官是社區民警,我昨天和他通過氣,他說可以穿便衣來,就說是我朋友?!?/p>
周明宇突然拽了拽爺爺的衣角:“爺爺,我想……想和警察說說。”
周伯庸盯著孫子發紅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鐘,終于重重嘆了口氣:“行,聽你們的。但……”他轉頭看向林倩,“要是明宇受了委屈……”
“我陪著他?!绷仲惶统龉ぷ髋?,“這是我的工作證,您可以隨時打銀行電話查?!?/p>
窗外傳來汽車鳴笛聲。
林倩摸出手機,王警官的消息又彈出來:“定位到詐騙窩點在鄰市城鄉結合部,需要你們配合做筆錄。”
她看著周伯庸祖孫慢慢靠近,老人的手搭在孫子背上,像座老房子終于修好了傾斜的房梁。
茶幾上的便條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背面模糊的淚痕——那是比“十萬塊”更珍貴的東西,是祖孫倆藏了太久的恐懼,終于要見光了。
林倩低頭整理手機里的視頻截圖、通話記錄,指尖在“發送給王警官”的按鍵上懸了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