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時,電腦里的錄音剛好放到那句“周老師,您孫子的案子需要立即轉賬,否則會被通緝”。
她盯著審訊室的單向玻璃,鏡中倒影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劇烈的顫動——那分明是她的聲音,尾音里帶著她慣常的急切,像極了上個月她在大廳勸周伯庸時的語調。
“林專員?”王警官敲了敲桌面,鼠標懸在暫停鍵上,“這段語音合成的相似度超過95%,技術科說他們用了最新的AI模型。”
林倩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
她的喉嚨發緊,想起三天前在銀行監控里看到的小劉工位——那個總把保溫杯擦得锃亮的姑娘,抽屜里晃著的銀手鏈此刻在她眼前重疊成騙子電腦里的數據流。
“他們連我說話時習慣把‘您’字拖長半拍都錄進去了。”她按住發疼的太陽穴,“因為小劉。她每天幫我整理客戶資料,我的語音樣本早就被他們買走了。”
王警官的手機在這時亮起,屏幕上是技術科發來的截圖:境外服務器的IP地址像一串燃燒的火星,在地圖上連成東南亞某片模糊的海域。
“跨國追蹤需要時間。”他把手機倒扣在桌上,“但你說得對,得先堵住銀行這邊的漏洞。”
林倩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工牌。
工牌繩是母親去世前編的中國結,此刻正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
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母親舉著“中獎通知單”沖進家門時眼里的光,和接到銀行催款電話時的崩潰。
“陳主任那邊我已經聯系了。”她掏出隨身帶的筆記本,紙頁邊緣被她翻得發毛,“多因素身份驗證系統三天內上線,自動語音里插播反詐提示——我今早錄了十條,用最兇的語氣。”
王警官笑了:“我聽過那條‘再信轉賬你就是傻’,確實像你。”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林倩的手機在此時震動。
是周伯庸發來的消息,照片里明宇正蹲在銀行大廳的反詐宣傳墻前,舉著馬克筆在漫畫框里填色,少年的后頸沾著鉛筆灰,像只認真的小松鼠。
“明宇說要畫‘林阿姨大戰AI騙子’。”老人的語音帶著點得意,“我在幫他調顏料,你中午來吃飯?蘿卜燉牛肉。”
林倩望著照片里明宇翹起的發梢,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這孩子時,他縮在周伯庸身后,校服領口皺成一團,眼神像受了驚的小鹿。
“好。”她對著手機笑,“我帶瓶蜂蜜,明宇喝檸檬水解暑。”
掛了電話,她轉向王警官:“下午的反詐講座,周老師要上臺。”
“那個倔老頭?”王警官挑眉。
“他說要講‘我差點成了騙子的幫兇’。”林倩把筆記本塞進帆布包,帆布上洗得發白的“全民反詐”字樣蹭過桌面,“他昨天在社區練了七遍,明宇在旁邊舉提示牌。”
銀行禮堂的空調開得很足,周伯庸站在后臺時,后頸還是沁出了薄汗。
他摸著西裝第二顆紐扣,那是明宇今早特意幫他縫的——孫子說“上臺要體面”。
透過幕布縫隙,他看見臺下坐滿了頭發花白的老人,有人在揉老花鏡,有人在交頭接耳,像極了他退休前帶的最后一屆高三班。
“爺爺,到你了。”明宇從后面推了推他,少年的手掌還帶著青春期的薄繭,“別怕,就當給學生上課。”
周伯庸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三天前在派出所做筆錄時,民警遞來的溫水;想起林倩蹲在他面前,握著他發抖的手說“您不是幫兇,您是太愛孫子了”;想起明宇紅著眼眶說“爺爺,我再也不自己扛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講稿,紙頁邊角被他捏出了毛邊。
聚光燈亮起的瞬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禮堂里回蕩:“我是周伯庸,三中退休的語文老師。上個月,我差點拿著十萬塊去幫騙子‘救孫子’。”
臺下傳來抽氣聲。
周伯庸望著第一排戴紅圍巾的老太太——那是他晨練時總打招呼的老鄰居,此刻正攥著自己的手腕。
“我孫子明宇接到電話時,說‘爺爺,他們知道我上周投了兼職簡歷’。”他的聲音發顫,“我當時想,只要能讓孩子安心,被騙就被騙吧。可你們知道嗎?”他提高了音量,“騙子要的不是錢,是我們的害怕,是我們的隱瞞!”
明宇在側臺紅了眼眶。
林倩站在最后一排,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工牌繩。
她看見有老人抹眼淚,有年輕人舉著手機錄像,周伯庸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投在“全民反詐”的橫幅上,像棵終于挺直的老樹。
講座結束時,掌聲響了足足三分鐘。
周伯庸被圍在中間,紅圍巾老太太攥著他的手:“老周,你這課比我跳十場廣場舞都管用。”明宇擠進來,把保溫杯塞進爺爺手里:“說了別講太久,嗓子要啞的。”
林倩退到走廊,手機在這時震動。未知號碼,歸屬地顯示“境外”。
“林女士。”對方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像新聞聯播主播,“知道我們為什么選中周老師嗎?”
林倩靠在墻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望著玻璃窗外明宇給爺爺擦汗的身影,陽光透過玻璃斜照進來,在地面投下兩個重疊的影子。
“因為他太愛孫子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釘子一樣釘進空氣里,“而你們最擅長的,就是利用人心。”
電話那頭沉默了。
林倩聽見電流的雜音里,隱約有鍵盤敲擊聲,像某種倒計時的心跳。
“你很聰明。”對方終于開口,“但騙子永遠比你多一個籌碼。”
忙音響起時,林倩的手機“啪”地掉在地上。
她彎腰去撿,看見屏幕上明宇發來的新消息:“林阿姨,爺爺說要請你吃糖醋排骨,他今天超棒對不對?”
她捏著手機直起腰,看見周伯庸正被幾個老人簇擁著往大廳走,明宇跟在后面,舉著他的保溫杯,像舉著面小旗子。
陽光從穹頂的玻璃灑下來,在老人斑白的發梢鍍了層金。
林倩突然想起母親去世前最后說的話:“倩倩,要好好活著,別像媽這么笨。”
她蹲下來,把手機貼在胸口。
那里的心跳聲很穩,像面鼓,一下一下,敲著“我做到了”。
三個月后,江州市的秋天來得格外早。
林倩站在銀行門口,看著周明宇穿著志愿者馬甲給老人演示“國家反詐中心APP”,周伯庸戴著社區宣傳員的紅袖章,正拿著擴音器喊:“轉賬前打96110!”
“林專員。”新入職的小柜員跑過來,“李奶奶要取三千塊,說是給孫子買電腦。”
林倩整理了下工牌,抬頭時正看見李奶奶顫巍巍走進來,手里攥著手機。
她的目光掃過老人發白的鬢角,突然想起那個境外電話里的鍵盤聲。
風掀起她的工牌繩,中國結輕輕搖晃,像句沒說完的話。
她迎上去,嘴角揚起熟悉的弧度:“李奶奶,您孫子的電腦型號確定了嗎?我們幫您查查官網價格?”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和周伯庸、明宇的影子疊在一起,鋪在“全民反詐”的宣傳海報上。
林倩望著遠處漸沉的落日,突然聽見心底有個聲音輕輕說:“媽媽,我沒讓你失望。”
但她知道,當夜色再次籠罩城市,總有些角落還亮著屏幕,總有些聲音在黑暗里編織陷阱。
就像此刻,她瞥見自動取款機旁有個年輕人頻繁回頭,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臉上——那是種她再熟悉不過的,獵物的眼神。
林倩深吸一口氣,朝那邊走去。
風里飄來桂花香,甜得有些發膩,像極了騙子電話里那句“您好,您中獎了”。
反詐之路,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