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仇家重傷后扔在破廟等死。
>朦朧中有人撕開我染血的衣襟。
>“止血散三錢,金針封穴?!鼻謇渑曉陬^頂響起。
>我拼盡最后力氣掐住她脖子,卻對上那雙熟悉的眼。
>——三日前被我屠城的醫(yī)仙谷唯一幸存者。
>她面無表情掰開我染血的手指:“再動,下一針扎你死穴?!?/p>
>后來她成了我的專屬醫(yī)官。
>直到敵軍毒箭貫穿我胸膛那日。
>她俯身舔去我唇邊黑血:“這毒叫誅心,解藥是你的兵符?!?/p>
>“蕭燼,屠城的債該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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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邪性。
豆大的雨點子砸在破廟腐朽的窗欞上,噼啪亂響,蓋住了遠處隱約傳來的馬蹄聲和犬吠。
空氣里一股子濃重的霉味,混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我蜷在角落一堆半濕的枯草里,半邊身子已經(jīng)沒了知覺。
每一次吸進肺里的氣都帶著鐵銹味兒,每一次吐氣都牽扯著胸前那道幾乎要了我命的豁口。
冰冷的地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四肢沉得像灌滿了鉛。
意識像是被水泡過的紙,一點點模糊、潰散,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刺骨的冷。
屠城那日的血光與慘叫,還烙在腦子里,燒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
屠刀揮落時的沉重感,血漿濺上臉頰的溫?zé)狃つ?,還有……最后那個被親衛(wèi)死死拖走、一雙眼睛淬了毒般死死剜著我的白衣少女。
她叫什么?
沈……沈青黛?
醫(yī)仙谷谷主的女兒。
呵,一個漏網(wǎng)之魚。
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也好,就這樣了結(jié),省得回去面對那些人的嘴臉。
爛命一條,丟在這荒郊野廟,喂了野狗也算干凈。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剎那,一股力道猛地扯開了我胸前黏膩濕冷的衣襟!
冰冷的空氣驟然撲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激得我渾身一抽,劇烈的銳痛瞬間炸開,蠻橫地撕扯著早已混沌的神智。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血沫的腥甜。
有人!
求生的本能像垂死野獸的最后一爪,壓榨出我僅存的一絲氣力。
那只還能動的左手,五指如鐵鉗般猛地暴起,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狠戾,狠狠扼向頭頂上方那人的咽喉!
觸手是一片溫?zé)岬募∧w,纖細,脆弱。只要再使上一分力……
我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搖曳的火光刺得眼睛生疼。模糊的視線里,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一雙眼睛。
瞳仁極黑,深不見底,像古井里結(jié)了冰的寒水。
沒有驚懼,沒有憤怒,平靜得可怕。細密的雨珠凝在她鴉羽般的長睫上,欲墜不墜。
火光跳躍在她蒼白的臉上,勾勒出清冷而緊繃的線條。
沈青黛。
醫(yī)仙谷那個唯一的活口。
她的目光,越過我扼在她頸間那只沾滿污泥和血痂的手,直直地、毫無波瀾地落在我臉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塊石頭,一堆爛肉,唯獨不像在看一個活人,更不像在看一個剛剛掐住她脖子的仇人。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只有破廟外嘩啦啦的雨聲,還有我胸腔里破風(fēng)箱般粗重的喘息。
她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覺得有些礙事。
然后,那只沒被我扼住的、同樣冰涼的手抬了起來,覆在我染血的指關(guān)節(jié)上。
她的手指纖細,卻異常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決斷。
她一根一根地,用力掰開了我緊扣的手指。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顫抖,像是在處理一件無用的工具。
“止血散三錢,金針封穴?!?/p>
她的聲音響起來,比這破廟里的穿堂風(fēng)更冷,字字清晰,砸在死寂的空氣里,也砸在我殘存的意識上。
她掙脫了我的鉗制,仿佛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扼喉從未發(fā)生。
她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胸前猙獰的傷口,那眼神專注得如同在處理一具待解剖的尸體。
那只剛剛掰開我手指的手,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拿著一把小巧的銀剪。
冰冷的金屬邊緣貼上我灼痛的皮肉,開始清理傷口周圍被血污黏連的破碎布片和腐壞皮肉。
“呃啊——!”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比剛才更甚百倍!
我猛地弓起身子,額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這女人……她是在救人,還是在用刑?!
“再動,”她的聲音毫無起伏,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未停,銀剪精準地剪掉一塊壞死的皮肉,“下一針,扎你死穴?!?/p>
冰冷的威脅,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過耳膜。
我僵住了。
不是因為怕死,而是那話語里透出的、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寒意。
這女人,是認真的。
她真的會在下一刻,用那根閃著寒光的金針,毫不猶豫地送我去見閻王。
不是為了報仇,僅僅是因為我妨礙了她“處理傷口”。
屈辱和荒謬感像毒藤一樣纏緊了心臟,壓過了劇痛。
我蕭燼,縱橫沙場,殺人如麻,令敵國聞風(fēng)喪膽的靖北王,此刻竟像砧板上的魚肉,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醫(yī)女如此拿捏!
還是我親手屠滅了她滿門的仇人!
一口腥甜涌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齒關(guān)緊咬,嘗到了鐵銹的味道。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反應(yīng)。
清理完污物,她放下銀剪,從一個陳舊的藤木藥箱里取出一個青瓷小瓶。
拔開塞子,一股濃烈辛辣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沖淡了些許血腥氣。
她將瓶口傾斜,淡黃色的粉末均勻地灑在我深可見骨的創(chuàng)面上。
那藥粉一沾上血肉,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按了上來!
“嗬——!”我喉間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痙攣,幾乎要從草堆里彈起來。
一只冰涼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按在了我的鎖骨下方。
力道奇大,瞬間壓制了我所有的掙扎。
那只手的主人,依舊面無表情,眼神專注地看著藥粉在傷口上迅速化開,滲入翻卷的皮肉。
緊接著,寒光一閃。
幾枚細如牛毛的金針,在她指尖翻飛,快得只留下幾道殘影。
針尖精準無比地刺入傷口周圍幾個穴位。
說也奇怪,那仿佛要燒穿五臟六腑的灼痛,在金針刺入的瞬間,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了源頭!
雖然依舊疼痛難當(dāng),但那股瘋狂蔓延、幾乎要將人逼瘋的灼熱感和撕裂感,像是被一道冰冷的堤壩強行阻隔、壓制了下去。
劇痛稍緩,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沉的疲憊和冰冷,如同潮水般淹沒上來。
失血過多帶來的眩暈感再次占據(jù)上風(fēng),眼皮沉重得再也無法支撐。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渙散的瞳孔里,最后映下的,是她微微低垂的側(cè)臉。
火光在她清冷的輪廓上跳躍,幾縷被雨水打濕的鬢發(fā)貼在頰邊。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專注地盯著我的傷口,里面沒有任何屬于“人”的情緒波動,只有一片冰封的、近乎殘忍的冷靜。
這女人……不是人……
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
……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沉在冰冷黏稠的深海里。
意識被撕扯著,一點點艱難地浮上水面。
渾身都疼,像被拆散了重裝過一遍,尤其是胸口那道傷,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
但比起之前那種瀕死的灼痛和失血的冰冷,這痛楚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nèi)。
我艱難地睜開眼。
破廟還是那個破廟,只是雨聲似乎小了些。
篝火還在燃燒,添了新柴,噼啪作響,帶來一絲暖意。
我依舊躺在角落里那堆半濕的枯草上,只是身上多蓋了一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外衫。
衣服很舊,卻很干凈,帶著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藥草香。
火堆旁,背對著我,坐著一個纖細的身影。
沈青黛。
她微微弓著背,正小心地撥弄著火堆上架著的一個破陶罐。
陶罐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散發(fā)出濃郁苦澀的藥味。
火光勾勒著她單薄的肩線,那件單薄的里衣被火烤得半干,緊貼著她清瘦的脊背。
破廟里靜得只剩下柴火爆裂的輕響和藥罐沸騰的聲音。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再次攫住了我。就在幾個時辰前,我下令讓她的家園化為焦土,她的親人尸骨無存。
而現(xiàn)在,她卻在給我熬藥?蓋在我身上這件帶著藥香的粗布衫,也是她的吧?
這算什么?
醫(yī)者的仁心?
還是……另一種更可怕的報復(fù)?
像貓捉老鼠,先給點甜頭,再慢慢玩死?
我試圖動一下手指,牽動了胸前的傷,一陣悶痛傳來,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這細微的動靜驚動了她。
撥弄火堆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過臉,露出小半截線條清冷的下頜。
“醒了?”她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平淡得像在問天氣,“藥快好了?!?/p>
說完,又轉(zhuǎn)回去,專注地看著那罐沸騰的藥汁,仿佛那藥才是這破廟里唯一重要的事物。
喉嚨干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想開口要水,卻只發(fā)出嘶啞破碎的氣音。
她像是背后長了眼睛。
依舊沒有回頭,卻伸手從旁邊拿起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舀了半碗放在火上溫著的清水。
然后,她站起身,端著水走了過來。
腳步很輕,踩在潮濕的地面上幾乎沒有聲音。
她在我身邊蹲下,將那碗水遞到我唇邊。
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碗沿直接抵在了我的下唇上。
我下意識地張嘴,溫?zé)岬那逅敫珊缘暮韲?,帶來一陣短暫的舒適,卻也嗆得我咳嗽起來。
牽扯到胸口的傷,又是一陣鉆心的疼。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咳,端著碗的手很穩(wěn),沒有收回,也沒有再喂。
等我咳喘稍平,她才又把碗湊近了些。
這一次,我忍著疼,小口小口地吞咽。
半碗水下肚,喉嚨里火燒火燎的感覺總算緩解了一些。
“謝……”一個謝字艱難地滾到嘴邊,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對著她?
謝什么?
謝她沒在我昏迷時補一刀?
還是謝她這碗水?
簡直可笑!
她似乎毫不在意我是否道謝。
看我喝完了水,便收回了碗,放在一邊。
然后,她伸出手,指尖冰涼,直接探向我的額頭。
我身體猛地一僵,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避開。
那雙眼睛……那雙冰封的眼睛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狽不堪的模樣。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像在看一件物品。
指尖觸到我的皮膚,停留了片刻。
“高熱退了?!?/p>
她收回手,淡淡地陳述,像是在確認一件工具的狀態(tài),“外傷處理了,但臟腑被震傷,淤血未散。喝了藥,能活?!?/p>
她的語氣平淡無奇,仿佛在說“這碗藥能治風(fēng)寒”一樣尋常。
能活?
從她嘴里說出來,輕飄飄的兩個字,卻像千斤重錘砸在我心上。
一個念頭瘋狂地滋生:這女人救我,絕不是出于什么狗屁的醫(yī)者仁心!
她一定另有所圖!
圖什么?
慢慢折磨?
用我的命去換什么?
就在這時!
“汪!汪汪汪——!”
一陣急促而兇猛的犬吠聲,伴隨著雜沓的馬蹄聲,如同驚雷般由遠及近,瞬間撕破了雨夜和破廟的死寂!
追兵!
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
是那些截殺我的人!他們竟追到了這里!
我此刻重傷未愈,形同廢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馬蹄聲和犬吠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目標明確地指向這座破廟!
聽聲音,至少有五六騎!火光和人影在廟門外晃動,粗魯?shù)倪汉嚷暣┩赣昴粋鱽恚?/p>
“頭兒!狗叫得兇!肯定在里頭!”
“媽的,追了一夜,總算逮著了!進去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動作快點!”
廟門被粗暴地踹開!腐朽的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幾道裹挾著雨水的、兇悍的身影,舉著火把,提著明晃晃的鋼刀,像惡鬼般闖了進來!
火光瞬間將小小的破廟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他們臉上猙獰的殺意。
為首的是一個滿臉橫肉、眼角帶疤的壯漢,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廟內(nèi),瞬間就鎖定了角落草堆里的我。
“找到了!靖北王,你還真是命硬!”
疤臉漢子獰笑著,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鋼刀反射著火光,寒芒刺眼。
他身后的幾個嘍啰也呈扇形圍了上來,封死了所有退路。
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
完了!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凝聚起一絲反抗的力量,哪怕只是徒勞。
胸口的傷處隨著急促的呼吸陣陣劇痛。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直蹲在我身旁、仿佛被嚇傻了的沈青黛,突然動了。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不是沖向門口,也不是躲閃,而是直接擋在了我的身前!
用她那單薄得如同紙片的身軀,隔開了那些兇徒和我!
她背對著我,面對著那些明晃晃的刀鋒和兇神惡煞的追兵,脊背挺得筆直。
火光跳躍,映著她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和鴉黑的鬢發(fā)。
她微微揚起下巴,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刀鋒的寒光中響起:
“站住。”
那疤臉漢子腳步一頓,似乎沒料到這破廟里還有旁人,還是個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
他上下打量著沈青黛,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哪來的小娘們?識相的滾開!別耽誤大爺們辦正事!”
他身后的嘍啰也哄笑起來。
“就是,小娘子,細皮嫩肉的,別濺一身血!”
“趕緊讓開,讓大爺們剁了這狗王爺,回頭帶你去找樂子!”
污言不堪入耳。
沈青黛仿佛沒聽見那些調(diào)笑和威脅。
她的目光越過那疤臉漢子,落在他身后一個身形略顯瘦削、捂著肚子、臉色有些發(fā)青的嘍啰身上。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卻像冰錐一樣刺人:
“他,”她抬手指向那個捂肚子的嘍啰,“腹痛如絞,冷汗淋漓,唇色發(fā)紺。
是誤食了‘?dāng)嗄c草’的汁液混入雨水,半個時辰內(nèi)不解,腸穿肚爛,神仙難救。”
那嘍啰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如紙,捂著肚子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看向沈青黛的眼神充滿了恐懼。
疤臉漢子也是一愣,隨即暴怒:“放你娘的屁!敢咒老子兄弟?老子先宰了你!”說著,他揚起鋼刀就要劈下!
“慢著!”那捂著肚子的嘍啰突然驚恐地大叫一聲,撲上來死死抱住了疤臉漢子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diào):
“頭兒!她…她說的…全對!我…我剛才在林子邊喝了點積水…肚子…肚子疼得受不了了!”
他這一喊,其他幾個嘍啰也面面相覷,臉上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這荒郊野嶺,突然冒出個女人,一眼就看穿了同伴的隱疾?這太邪門了!
疤臉漢子舉著刀,臉色陰晴不定,狐疑地盯著沈青黛:“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青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的視線轉(zhuǎn)向另一個嘍啰的脖子,那里有一片不自然的紅腫:
“你,頸后紅疹,蔓延至耳后,瘙癢難耐。是沾了‘鬼面蛾’的毒粉。三個時辰內(nèi)不解毒,毒入腦髓,癲狂至死?!?/p>
那嘍啰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脖子,臉色刷地一下白了,驚恐地看向疤臉漢子。
沈青黛的目光又掃向第三個:
“你,呼吸急促,指節(jié)泛紫。是‘腐心藤’的孢子入了肺腑,已有三日。再拖一日,心肺俱爛?!?/p>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是一道道催命符,精準地砸在每一個被點到的人心上。
破廟里的氣氛陡然變得詭異起來。
先前囂張的哄笑和殺意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彌漫開的、對未知和死亡的恐懼。
就連那疤臉漢子,握著刀的手也微微有些顫抖。
他死死盯著沈青黛,仿佛在看一個披著人皮的怪物。這女人,太邪性了!
“妖……妖女!”疤臉漢子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眼神卻泄露了驚懼,“你……你想怎樣?”
沈青黛的目光終于落回疤臉漢子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平靜無波:“帶著你的人,立刻滾出去?!?/p>
“放屁!老子……”疤臉漢子梗著脖子想逞強。
“或者,”沈青黛打斷他,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我?guī)湍銈冞x個更快的死法。”
她的目光掠過那捂著肚子疼得快要跪下的嘍啰,又掃過那個拼命抓撓脖子、驚恐萬分的同伴。
意思不言而喻。
疤臉漢子的額頭滲出了冷汗。
他能感覺到身后兄弟們的恐懼和動搖。
這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要是真被這邪門的女人下了什么毒……
他看了看地上那個只剩半條命的靖北王,又看了看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女人,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媽的!這趟渾水太邪門了!
“撤!”疤臉漢子猛地一揮手,聲音帶著不甘和驚悸,“都給老子撤!快!”
他率先轉(zhuǎn)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廟門。
其他嘍啰如蒙大赦,趕緊攙扶起那個腹痛的同伴,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那個被點了“腐心藤”的,跑得比誰都快。
雜亂的腳步聲、馬蹄聲和犬吠聲迅速遠去,消失在雨夜里。
破廟重新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燃燒聲。
擋在我身前的身影,緩緩地轉(zhuǎn)了過來。
火光映照下,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神情也依舊平靜,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峙從未發(fā)生。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她垂下眼簾,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的冰冷。
“藥,好了?!?/p>
她走回火堆旁,拿起一塊破布墊著,端起了那個還在咕嘟冒泡的破陶罐。
深褐色的藥汁散發(fā)出更加濃烈刺鼻的苦味。
她將滾燙的藥汁倒進那個缺口的粗陶碗里,黑乎乎的藥液在碗里晃蕩。
然后,她端著這碗冒著騰騰熱氣的苦藥,一步一步,重新走回我面前。
蹲下身,將碗遞到我的唇邊。
碗沿滾燙,那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各種古怪草藥的苦澀氣味直沖鼻腔,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下意識地皺眉,偏開了頭。
剛才她擋在我身前的舉動,那瞬間的錯愕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震動,此刻已經(jīng)被更深的警惕和屈辱覆蓋。
她救我,擋追兵,到底是為了什么?這碗黑乎乎的東西,真的是藥?還是……
我的抗拒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沒有強灌,端著碗的手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靜靜地看著我,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不喝?”
她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卻像冰棱子砸在石頭上,“隨你?!?/p>
她收回碗,作勢要將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藥直接潑在旁邊的地上。
“等等!”嘶啞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擠了出來。
屈辱像毒蛇啃噬著心臟。
不喝?
不喝就是死路一條!
無論是這身傷,還是那些不知何時會再次出現(xiàn)的追兵,都能輕易要了我的命!
活下去!
必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這女人的目的!
才能……報仇!
我死死盯著她手中那碗如同毒藥般的苦汁,眼神掙扎。
她端著碗,靜靜地等著?;鸸庠谒樕贤断旅靼挡欢ǖ年幱?,那雙眼睛在陰影里顯得更加幽深莫測。
終于,我猛地閉上眼,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又像是放棄了最后的抵抗。
我微微張開了干裂的嘴唇,發(fā)出無聲的許可。
碗沿再次抵上我的下唇。
這一次,滾燙的藥汁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苦澀,不容抗拒地灌了進來!
那味道,像是腐爛的草根混合著燒焦的泥土,還帶著一股濃重的土腥氣。
“唔……!”強烈的反胃感讓我本能地想吐出來。
“咽下去。”冰冷的命令在頭頂響起,不容置疑。
我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將那滾燙苦澀的液體一口口咽下。
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熔巖,灼燒著喉嚨和食道,一直燒到胃里。
額頭瞬間布滿了冷汗,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一碗藥終于見了底。
她利落地抽回碗,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務(wù),看也沒看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轉(zhuǎn)身走回火堆旁,開始收拾那個藤木藥箱。
濃烈的苦澀和灼燒感在胃里翻騰,意識又開始模糊,沉重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來。
在徹底失去意識沉入黑暗前,我渙散的視線里,最后看到的,是她背對著我,小心地將幾枚閃著寒光的金針收進一個扁平的布囊里。
她的背影在火光中顯得異常單薄,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磐石般的冷硬和……孤絕。
……
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
雨停了,破廟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和未散盡的藥味。
胸口的劇痛減輕了許多,雖然依舊沉重悶痛,但至少不再是那種撕裂般的灼燒感。
身體似乎恢復(fù)了一點力氣,不再像之前那樣連動動手指都艱難。
我嘗試著動了動胳膊,牽扯到傷處,一陣悶痛傳來,但尚能忍受。
目光下意識地掃向火堆旁。
篝火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一堆灰燼。那個單薄的身影不見了。
藤木藥箱也不見了蹤影。
走了?
心頭掠過一絲說不清是放松還是更深的警惕。
這女人,救了我,擋了追兵,灌了我一碗苦藥,然后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查看一下周圍情況時,眼角余光瞥見身旁的枯草上,似乎壓著什么東西。
一塊玉佩。
半塊龍紋玉佩。
瑩潤的白玉,在微熹的晨光中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
龍身雕刻得極為精細,鱗爪飛揚,栩栩如生,斷裂處參差不齊,顯然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
玉佩的末端,系著一根有些褪色的、細細的紅繩。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玉佩……我認得!
這是屬于“他”的東西!
那個高高在上、視我為眼中釘?shù)娜诉@半塊玉佩,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在那個女人身上?
還是……她故意留下的?
無數(shù)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心臟!
她果然不是無緣無故救我!
這玉佩就是證據(jù)!
她是誰的人?
她救我是為了接近我?
還是為了……這玉佩本身?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比昨夜面對追兵鋼刀時更深的恐懼和警惕攫住了我。
就在這時,破廟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那里,擋住了微弱的晨光。
沈青黛。
她換了一身干凈的粗布衣裙,依舊是洗得發(fā)白,袖口和裙擺沾著些許泥濘的痕跡。
長發(fā)簡單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神情也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出去散了會兒步回來。
她的手里,端著一片寬大的樹葉,葉子里盛著一些渾濁的雨水。
她走進來,目光淡淡地掃過我瞬間繃緊的身體和驚疑不定的眼神,最終落在我手邊那半塊龍紋玉佩上。
她的腳步?jīng)]有停留,徑直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將那片盛著水的樹葉遞到我唇邊。
動作和昨夜如出一轍,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不容拒絕的意味。
“喝水。”她開口,聲音清冷,聽不出情緒。
我的目光死死地鎖在她臉上,試圖從那片冰封的平靜下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心跳如擂鼓,胸口的傷處隨著急促的呼吸隱隱作痛。
她沒有回避我的視線,坦然地回視著。
那雙眼睛,深黑,冰冷,像兩口望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驚疑、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
“你是誰?”我嘶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殺意,“這玉佩,哪來的?”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落在我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那里,包扎傷口的麻布邊緣,滲出了一點新鮮的暗紅色。
她伸出手,依舊是那冰涼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我的肩頭,將我試圖撐起的身體穩(wěn)穩(wěn)地壓回草堆上。
然后,她才重新抬起眼,看向我。
“你的傷,”她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離不得人?!?/p>
她的視線再次落在那半塊瑩潤的龍紋玉佩上,停頓了一瞬。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拿玉佩,而是用那根纖細的、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拂過玉佩末端那根有些褪色的紅繩。
動作很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
“所以,”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深不見底的黑瞳里,終于清晰地映出了我因驚怒而扭曲的面容,也映著她自己那張毫無波瀾的臉。
她微微啟唇,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般刺入我的耳膜,也刺穿了我最后一絲僥幸。
“從今日起,我是你的醫(yī)官?!?/p>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捻了一下那褪色的紅繩,補充道,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冰冷的命令。
“專屬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