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逢醒來時,暮色已染上窗欞。
窗外的雨剛歇,一道彩虹斜綴天際。他瞇起眼,看得專注——曾聽人說,彩虹垂落之地,埋藏著無盡的好運。
“醒了?”
薄威的聲音突兀響起。姜逢這才覺察,病房里并非只有自己。
“江宴呢?”他嗓音干啞,“她有沒有事?”
“回公司了,晚飯時會過來。”薄威幾步走到窗邊,手臂發力,“唰啦”一聲,窗簾被徹底拉開。
雨后潮濕的空氣涌進來,沖淡了濃重的消毒水味。
姜逢動了動被繃帶纏繞的傷處,疼痛遲鈍,只覺上半身沉得像灌了鉛。他試探性地曲了曲手指確認無礙,才慢悠悠地問:“殺手的靶子,是我,還是江宴?”
薄威的目光投向窗外葳蕤的綠葉,聲音聽不出情緒:“這事得由東家決斷,我不妄下定論。”
姜逢輕輕頷首,面上波瀾不驚,半合了眼打算養神,靜待江宴。
薄威的目光卻如冰冷的鉤子,無聲地釘在姜逢臉上。“倒是鎮靜得出奇?!彼Z調平穩,審視的意味卻濃重,“尋常人挨這么一下,魂都該嚇掉一半?!?/p>
“職業習慣。”姜逢眼皮都懶得抬,“當法醫的人,見多了尸體,不怕?!?/p>
薄威鼻腔里溢出一聲極輕的、帶著冷意的哼笑,“接觸尸體和成為尸體,在你眼里毫無區別?”他頓了頓,字字如掂量過,“瀕死滋味,不一樣吧?”
姜逢的視線掠過窗外,那道象征好運的虹霓已悄然消散,了無痕跡。他靜默了一瞬,唇角牽起一絲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昨晚之前,對于當不當尸體,我不是很在意。見了江宴之后,倒生出一點點想活的念頭。她既安排你‘照看’我,我自然不擔心?!?/p>
“照看”二字被姜逢說得輕飄飄。
薄威盯著他看了幾秒,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偽裝,實則為了偽裝自己的局促。
他并不是來照看姜逢的,可以說是監視。他對有關江宴的一切都特別在意敏感,何況是相關江宴特別在意敏感的沈意棠。
姜逢太像沈意棠了。不只是形似,更可怖的是那種刻意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矯揉造作。這人絕不是善茬。
薄威沒再追問,只沉沉吐了口氣,拖過一把椅子重重放在窗邊,坐下了。
病房里,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江宴漫不經心地用吸管深深扎進西瓜沙冰,一下又一下,戳得杯底篤篤作響。
真吵!窗外的車流聒噪,對面的老女人更煩人。
“嘖,”她嫌惡地撇嘴,搞不懂公司里那些小妹妹為什么癡迷這種玩意兒,“奶茶膩得糊嗓子,哪比得上酒痛快?柳老師,學生做東,請您喝一杯,敘敘舊?”
柳夢綺捧著滾燙的茶杯不敢放手:“年紀大了,身子骨…頂不住酒勁兒了。”聲音刻意放得柔軟又卑微。
江宴眉梢挑起,笑意只浮在唇畔,眼底卻結著冰:“喲,瞧您這精神頭,可比當年給我們掰扯主謂賓時足多了。一輩子撲在教育上燃燒自己,臨退休了還念著津南那幫窮孩子的教育問題,這份‘奉獻’,學生我真、心、佩、服?!彼桃饽肽ブ胺瞰I”二字,字字如石子砸落。
柳夢綺喉結滾動,重重嘆口氣。教了一輩子語文,最精于剖析字里行間的深意。江宴話里的釘子,根根分明,扎得她生疼。可今時不同往日,是她有求于人,對面更是早已性情大變的江宴,哪還敢擺半點師長的譜。
沉默如鉛塊般沉重。柳夢綺幾乎是憋出了最后一口氣,聲音壓得低而飄忽:“最近這半年…老師總夢見代荷……”
“代荷?哪位同學?”江宴眼皮都沒掀。
“不是同學,”柳夢綺語速快了幾分,藏不住緊張,“是…安心孤兒院的院長,她是我的老朋友……”
“安心孤兒院”——這幾個字像開關,瞬間切斷了江宴面上那點虛偽的和煦。
柳夢綺心膽俱顫,話卻像失控的車,滑了出來:“她…在夢里跟我說…孤兒太可憐了……她不想再見更多孩子的慘劇……江宴!老師不是存心……”
“啪——!”
一聲驚雷般的脆響炸開!江宴的掌心狠狠拍在桌面,震得杯中的沙冰一陣晃蕩!
“柳老師,”江宴嘴角扭曲地勾起來,慢條斯理抽出紙巾擦拭濺到手上的猩紅汁液,聲音如冰刀刮骨,“您啊,找錯人了。我倒是認識位‘驅鬼’的師父,口碑頂好,尤其對付…執念深的老‘鬼’,靈得很!不如…現在就把名片推給您?”她尾音微微上揚,每個字都淬著森然的惡意。
柳夢綺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她知道已一腳踩進了地獄?!敖纭蠋煵皇枪室庖遗f傷疤…老師就想最后給津南的孩子努努力,搭個梯子…”
柳夢綺的心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語速更快:“我知道…直接提孤兒院…實在唐突??蛇@事…繞不開沈局…繞不開你父親!”
“代荷托夢給你,”江宴低低笑起來,笑聲短促、干澀,毫無溫度,“說明她不想麻煩我父親。”
柳夢綺不敢再碰孤兒院那片禁忌之地,只能孤注一擲:“那塊地在市規劃局最新的教育用地紅線里!就差一把推力!沈局在規劃局……說話有分量……”
江宴的笑意僵在臉上。她猛地抓起那杯已化了大半、猩紅如膿血的沙冰,“所以,”她慢慢放下杯子,聲音平靜得令人窒息,每個字都像冰棱裹著鉛塊轟然砸下,“柳老師,您這是在提醒我和我父親……回憶舊事?”
她抬起頭,目光如毒蛇信子,精準地舔舐上柳夢綺瞬間煞白僵死的臉。
江宴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排山倒海:“你要為津南的窮苦孩子謀福利,就拿我哥做鋪路石。我哥雖然在沈家翻車了,但沈家的面子我父親還是要的?!?/p>
柳夢綺被那眼中噴薄的陰鷙凍得骨髓發寒,微弱地掙扎:“窮苦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讀書……是他們最好的出路……沈局……他是體面……”
“體面人?!”這三個字像火星點燃了炸藥桶!江宴眼中的暴戾瞬間炸開!她猛地抄起那杯血紅色的沙冰——
狠狠摜向柳夢綺腳邊!
“嘩啦——!??!”
玻璃杯炸裂的聲音如同槍響!血污般的汁液混合著尖銳的碎玻璃瘋狂四濺!柳夢綺的驚叫被劈碎,眼鏡歪斜,汁水淋漓,狼狽如落湯雞般彈跳起來!
巨大的聲響讓辦公室外瞬間死寂!所有人驚恐地望向風暴中心。
江宴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簌簌發抖的老女人。臉上竟驟然浮起一絲極度詭異的、近乎溫柔的微笑,聲音卻壓得如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浸透砒霜:
“柳夢綺,你給我聽清楚?!彼讣馊粲腥魺o地點著柳夢綺沾染污漬的肩膀,目光卻似手術刀要將對方凌遲,“‘安心孤兒院’這個事但凡你敢再在外人面前吐露半個字——”
她傾身,氣息拂過柳夢綺慘白的耳廓,送進足以凍裂靈魂的低語:“我不光會讓你的破學堂在津南寸瓦不立,我還會讓你過去幾十年那點自以為是的‘清高’,在所有人眼里爛得一文不值,再潑滿一身的臭糞!讓你身、敗、名、裂!”
話音落,江宴像撣開一塊穢物般,嫌惡地收了手。留下一個足以將人徹底冰封的眼神,轉身,高跟鞋踏過滿地狼藉飛濺的玻璃碎渣和那灘粘稠如血的污漬,揚長而去。
空氣死寂,只剩下柳夢綺無法抑制的劇烈抽噎和空調沉悶而單調的低鳴。
“他媽的一家的不法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