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燃的錘子敲在青銅齒輪上時，隔壁胡姬的琵琶正好彈出個錯音。

他抬頭望了眼窗外，暮色正漫過萬匯坊第三重坊門。穿粗布短打的中原腳夫扛著西域的琉璃罐，與披獸皮的北狄獵手在石板路上擦肩而過，后者腰間懸著的狼牙墜子叮當作響，墜子上還纏著南疆的蠱紋繩。街對面的波斯香料鋪飄來安息茴香的暖香，混著斜對門藥廬里苦楝子的清苦，在漸暗的天色里釀成奇異的醇味。

“未小哥，那占星盤修得如何了？”

賬臺后傳來沙啞的問話，說話人是個穿朱紅官袍的老者，卻梳著吐蕃的垂發(fā)辮，袍角還繡著回鶻的卷草紋。這是萬匯坊的通事官阿羅憾，據(jù)說祖上是波斯的祆教祭司，如今卻掌管著這片三不管地帶的市井糾紛。

未燃放下錘子，將手里的青銅盤翻過來。盤心的北斗七星紋旁，他剛補好的刻度泛著新銅的冷光，與周圍磨損的西域黃道十二宮圖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還差最后一道工序，”他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露出小臂上半舊的刺青——左邊是中原的太極魚，右邊是希臘的橄欖枝，“得用月光石粉填縫，不然受了潮會生銹。”

阿羅憾嘖嘖稱奇：“也就你這手本事，能把大秦的星圖和咱們的二十八宿湊到一塊兒去。前兒個大食的商隊還說，你修的渾天儀比巴格達天文臺的還準。”

未燃笑了笑沒接話。他的鋪子“拾遺閣”開在萬匯坊最雜的西市，專修補各族遺失的奇物。從高句麗的鎏金銅鐸到天竺的貝葉經(jīng)，從突厥的狼頭權(quán)杖到東瀛的青銅鏡，只要經(jīng)他手，總能恢復(fù)如初。這本事是父親教的，那個總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儒衫、卻能用梵文寫藥方的男人，總說“萬物皆有靈，靈犀自相通”。

鋪子的門簾被風(fēng)掀起，帶進股雪松香。進來的是個穿鮮卑皮靴的少女，懷里抱著個破損的木盒，盒身上雕刻的粟特文已經(jīng)模糊不清。“未大哥，這是我阿爺從漠北挖來的，說是能聽見星星說話，”少女把木盒放在案上，睫毛上還沾著外面的雪粒，“昨兒不小心摔了，現(xiàn)在只剩嗡嗡聲了。”

未燃掀開盒蓋，一股涼意撲面而來。盒內(nèi)鋪著暗紫色的絨布，中央嵌著塊鴿子蛋大的黑色晶石，邊緣裂了道細紋。他指尖剛觸到晶石，就聽見細微的震顫聲，像是無數(shù)根琴弦在同時低鳴，其中還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既不是中原的宮商角徵羽，也不是西域的十二律，倒像是某種古老的星語。

“這是星晷，”未燃瞳孔微縮，他在父親遺留的手札里見過類似的記載，“漠北的薩滿稱它為‘天耳’，能收錄星辰運轉(zhuǎn)的聲音。”他取來放大鏡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裂痕深處嵌著片極薄的金箔，上面刻著些扭曲的符號，“這裂紋里有東西。”

他用特制的銀絲小心翼翼地挑出金箔，攤在燈下。那些符號扭曲如蛇，卻隱隱能辨認出幾個熟悉的字符——有中原的“危”，有波斯的“阿胡拉”，還有埃及的“努恩”。這些字符組合在一起，像是某種預(yù)警。

“能修好嗎？”少女緊張地攥著衣角。

未燃剛要答話，鋪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阿羅憾掀簾沖進來，官帽歪在一邊：“不好了！坊外的鎮(zhèn)星臺塌了！”

萬匯坊的鎮(zhèn)星臺是百年前各族合力修建的，臺頂立著十二根石柱，分別刻著不同文明的星圖，據(jù)說能鎮(zhèn)壓地下的邪祟。未燃跟著人流跑到坊門處，只見原本高聳的石臺已裂成數(shù)截，碎石間滲出粘稠的黑霧，聞起來像腐爛的星塵。更詭異的是，天空中的星辰似乎變了位置——北斗的斗柄本該指向東方，此刻卻歪斜著指向西北，而那顆象征祥瑞的啟明星，竟泛著不祥的血紅色。

“是天變！”人群里有人大喊，“古籍上說，星軌錯亂之時，便是地脈崩裂之始！”

未燃突然想起那金箔上的符號。他轉(zhuǎn)身跑回拾遺閣，抓起那塊黑色晶石。此刻晶石的震顫越來越劇烈，里面的星語變得急促，像是在哭泣。他將耳朵貼近晶石，突然聽懂了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

“封印……松動……九域……將傾……”

父親的手札里有過記載，上古時期，各族曾聯(lián)手封印過一頭吞噬星辰的巨獸，封印的樞紐就在萬匯坊地下。難道鎮(zhèn)星臺的崩塌，與這封印有關(guān)？

“這星晷我得仔細研究，”未燃對少女說，“三天后你來取，我分文不取。”

少女雖疑惑，卻還是點了點頭離開了。未燃關(guān)緊鋪子，將金箔鋪在燈下，又取出父親的手札翻閱。手札里夾著張泛黃的地圖，標注著九域的位置，每個域的邊界都畫著不同的符文——中原用八卦，西域用卍字，南疆用圖騰，北歐用魯尼……而萬匯坊，正處在九域的中心。

地圖的右下角有段小字，是父親的筆跡：“九域之界，存于多元；封印之秘，在于相融。若有星軌錯亂，需尋各族遺珍，重鑄天樞。”

未燃的心跳開始加速。他拿起星晷的黑色晶石，與手札里的插圖比對，發(fā)現(xiàn)晶石的紋路與地圖上的中心樞紐完全吻合。難道這星晷，就是開啟封印秘密的鑰匙？

深夜的拾遺閣，燭光搖曳。未燃將金箔上的符號逐一翻譯，終于拼湊出完整的預(yù)警：“當鎮(zhèn)星傾頹，九域之門洞開，混沌將吞噬星辰，唯有持各族靈物者，能重定乾坤。”

他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燃兒，你身上流著百家血，既能看懂中原的經(jīng)史，也能聽懂西域的歌謠，這不是偶然。將來若遇大難，記住，萬物相融方能共生。”那時他不懂，只當是父親的胡話，如今才明白，自己這看似平凡的成長經(jīng)歷，或許早已注定要承擔這份責任。

窗外的血月越發(fā)明亮，照得萬匯坊的石板路泛著詭異的紅光。未燃將星晷、金箔和手札仔細收好，背上父親留下的工具箱。箱子里除了修補工具，還有些奇怪的物件：一面刻著梵文的銅鏡，一把嵌著綠松石的彎刀，一串骨制的念珠，甚至還有塊刻著瑪雅歷法的玉石。

“爹，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未燃推開鋪子的門，冷風(fēng)吹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間掛著的玉佩——一半是中原的龍紋，一半是波斯的獅紋，“這趟路，我得走。”

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他。是漠北薩滿傳說中的混沌巨獸？是古籍記載的星軌崩塌？還是那些隱藏在各族秘辛里的真相？但他知道，從聽懂星晷低語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再是修補舊物那么簡單了。

街角的胡姬又彈起了琵琶，這次的調(diào)子里混進了中原的《梅花三弄》，竟意外地和諧。未燃回頭望了眼燈火通明的萬匯坊，這座包容了無數(shù)文化的城，此刻像顆明珠在夜色里閃爍。他握緊了工具箱的背帶，轉(zhuǎn)身踏入茫茫夜色，朝著鎮(zhèn)星臺崩塌的方向走去。

前路漫漫，九域遼闊，但他的腳步堅定。因為他知道，解救蒼生的路，從來不是孤軍奮戰(zhàn)。唯有讓中原的墨與西域的火相融，讓南疆的蠱與北歐的符文共生，才能找到重定乾坤的密鑰。而他，這個在多元文化浸潤中長大的平凡少年，或許正是解開這驚天秘密的關(guān)鍵。

天邊，血紅色的啟明星突然閃爍了一下，像是在為他指引方向。未燃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身后的萬匯坊漸漸縮成遠方的一點微光，而他的歷險之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