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那枚來自蒼狼部落的“蒼狼星核”正散發著持續不斷的溫熱,仿佛一顆微縮的星辰在未燃胸膛里搏動。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沉甸甸的呼應,提醒著他背負的使命之重。他站在一片陌生地域的邊緣,腳下是松軟潮濕的腐殖土,前方,墨綠色的南疆雨林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層層疊疊、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高聳入云的巨樹樹冠緊密相接,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將天光切割得支離破碎,只在濃密的枝葉縫隙間,吝嗇地漏下幾縷慘淡的光柱。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泥土的腥氣,以及無數植物腐爛、又新生所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屬于原始生命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未燃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雨林特有的、仿佛能滲入骨髓的濕涼。他從貼身的獸皮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另一件東西——一片邊緣帶著不規則裂痕的、黯淡的金屬圓盤碎片。星晷碎片。它觸手冰涼,表面布滿玄奧難辨的蝕刻紋路,此刻,那紋路深處,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銀白色光痕正執著地亮起,如同黑暗中永不熄滅的星辰之眼,堅定地指向雨林深處某個未知的方位。
父親留下的話語,如同烙印刻在心底:“九域之界,存于多元;封印之秘,在于相融。若有星軌錯亂,需尋各族遺珍,重鑄天樞。”蒼狼部落的星核是第一步,而這片南疆雨林深處,則埋藏著下一步的指引。
他將星晷碎片緊緊貼在掌心,感受著那微弱光痕帶來的方向牽引。前方,是未知的險途,是九域蒼生命運的一線希望。他邁開腳步,身影無聲無息地融入了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吞噬一切的綠色巨口之中。
雨林內部是另一個世界。光線驟然昏暗,仿佛從白晝一步跨入了黃昏。腳下是盤根錯節的巨大板根和滑膩的苔蘚,每一步都必須異常謹慎。手臂粗的古藤如同巨蟒般從頭頂垂下,纏繞在粗壯的樹干上,織成一張張天然的羅網。四周的寂靜被無限放大,又被更細微的聲音填充:不知名昆蟲在腐葉層下窸窣爬行,水滴從極高處的葉片墜下,敲打在下方闊葉上的啪嗒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無法分辨是鳥鳴還是獸吼的悠長回響。
未燃的行動像一頭在密林中潛行的豹子,輕捷而無聲。他沒有動用任何超凡的力量,只是依靠父親自幼嚴格訓練出的體魄、觀察力和在蒼狼部落短暫停留時學習到的、如何在極端復雜環境中保存體力與方向感的技巧。他的手指拂過粗糙的樹皮,目光銳利地掃過地面可疑的凹陷或過于鮮艷的菌類——父親留下的豐富卷軸和蒼狼長老的經驗之談,此刻都化作了他在絕境中生存的資本。他能辨認出哪些藤蔓的汁液能解渴,哪些看似無害的苔蘚下藏著致命的毒蟲巢穴,哪些盤繞如蛇的植物根系其實是某種食肉陷阱偽裝的誘餌。
雨林本身,就是一本艱深晦澀、充滿致命隱喻的多元文化典籍。他必須讀懂它,才能活下去。
時間在壓抑的綠色中緩慢流逝。不知深入了多遠,空氣的質地開始變得粘稠而滯澀。一種淡淡的、帶著甜腥氣的紫色薄霧,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悄無聲息地從地面和樹根的縫隙間彌漫開來,漸漸填滿了林木間的空隙。
瘴氣!
未燃立刻屏住呼吸,同時從腰間的藥囊里飛快地捻出幾片深綠色的、邊緣帶著細小鋸齒的葉子,迅速塞入口中咀嚼。辛辣苦澀的汁液瞬間溢滿口腔,帶來一股強烈的清涼感直沖鼻腔和大腦——這是蒼狼部落的老薩滿臨別時塞給他的“避瘴草”,據說能暫時抵御南疆低洼之地最致命的毒瘴。藥力在體內化開,勉強驅散了那股令人眩暈的甜腥感。
他加快了腳步,希望能盡快穿越這片危險的區域。然而,雨林仿佛感知到了入侵者的意圖,變得更加險惡。瘴霧越來越濃,視野被壓縮到身前三尺便一片模糊的紫色。腳下的路也更加濕滑難行,盤踞在地面的粗壯藤蔓如同巨蟒般起伏交錯。
就在他全神貫注地避開一叢長滿倒刺的毒荊棘時,異變陡生!
腳下看似堅實的、覆蓋著厚厚苔蘚的“地面”猛地向下塌陷!那根本不是什么土地,而是一大片偽裝得極好的、由無數腐爛枝葉和藤蔓交織成的脆弱浮層!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他。未燃反應極快,在身體下墜的同時,左手閃電般抓向身旁一根粗壯的垂藤。指尖傳來粗糙濕滑的觸感,他五指猛地發力,試圖穩住身形。
“嗤啦!”
那根看似堅韌的藤蔓竟應聲而斷!斷裂處并非植物纖維,而是滲出暗紅色的、散發著濃郁血腥氣的粘稠汁液!一股冰冷陰邪的氣息順著斷口處撲面而來,直刺靈魂深處!
噬魂藤!父親卷軸中記載過的、只存在于南疆極深之地的兇物,以血肉和生靈神魂為食!
斷藤仿佛被劇痛激怒,周圍數十條原本靜靜垂掛或匍匐在地的粗壯藤蔓驟然活了過來!它們如同被驚醒的毒蛇巨蟒,帶著尖銳的破空厲嘯,從四面八方瘋狂地絞殺抽打而來!藤蔓表面瞬間裂開無數細小的口子,露出內部密密麻麻、不斷蠕動的黑色吸盤,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和強烈的吸攝神魂之力!
未燃瞳孔驟縮!身體已在下墜途中,避無可避!他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間的獵刀,但在噬魂藤恐怖的靈魂吸攝力場籠罩下,連思維都仿佛變得遲滯粘稠。那冰冷邪惡的吸力直接作用于精神,眼前幻象叢生,無數扭曲痛苦的靈魂面孔在視野邊緣尖嘯著浮現。
完了!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抽打在他的左肩!劇痛傳來,整個人被狠狠甩飛出去,撞斷了幾根脆弱的灌木枝條,重重砸向下方未知的黑暗!
天旋地轉!后背撞上某種堅硬凸起的物體,帶來一陣沉悶的鈍痛。預想中泥濘的觸感并未傳來,反而是一種奇異的、帶著空曠回響的硬質觸感。身體在傾斜的平面上不受控制地翻滾、滑落,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砰!嘩啦——!”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巨響,翻滾終于停止。
未燃仰面躺著,劇烈的撞擊讓他眼前發黑,胸口悶痛,口鼻間滿是泥土和苔蘚的腥氣。左肩被噬魂藤抽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骨頭似乎并未斷裂,但筋肉肯定挫傷了。他強忍著眩暈和疼痛,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并非雨林深處常見的盤根錯節和濃密綠蔭。
這是一個巨大的、半掩埋在地下的空間。穹頂極高,由粗糲的、帶著明顯人工開鑿痕跡的深灰色巖石構成。微弱的天光從頭頂一個不規則的、被藤蔓和樹根半遮掩的巨大裂口艱難地透下來,形成幾道傾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光柱之外,是幽深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他正躺在一處傾斜向下的石階上。身下,是冰冷堅硬的石板。而就在他手邊,一堆碎裂的陶片散落著。剛才那聲清脆的碎裂,顯然就是這東西發出的。
未燃撐著手臂,忍著痛楚坐起身,目光凝重地審視著這片意外的墜落之地。石階寬闊,通向下方更深沉的黑暗。石階兩側的巖壁上,刻滿了風格奇異、古拙蒼勁的浮雕。那圖案的主體,是一種蜿蜒盤旋、身披鱗甲、頭頂生有巨大羽冠的巨蛇形象。羽蛇的雙眼鑲嵌著某種黯淡的寶石,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透出冰冷的光澤,仿佛在無聲地俯視著闖入者。在羽蛇圖騰的周圍,環繞著無數星辰的刻痕,有些排列成熟悉的星座,有些則怪異扭曲,完全不符合未燃所知的任何星圖。一種深沉、古老、帶著強烈祭祀意味的肅穆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彌漫在整個空間,壓迫著每一個闖入者的神經。
禁地!一個詞如同冰錐般刺入未燃的腦海。只有祭祀重地,才會擁有如此強烈而排外的精神場域。他低頭看向自己手邊那堆陶片。碎片很大,拼湊起來應該是一個扁圓形、表面同樣刻滿了復雜星象紋路的容器。它原本可能被供奉在石階頂端某個重要的位置,卻被他從天而降的墜落徹底砸毀。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扶著受傷的肩膀,掙扎著想站起來,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太遲了。
“沙…沙沙…”
極其輕微、如同毒蛇游過枯葉的聲音,從石階下方的黑暗中傳來。那聲音并非單一,而是密密麻麻,從四面八方響起,迅速逼近!緊接著,幾道幽綠色的磷火突兀地在黑暗中亮起,如同野獸的瞳孔,冰冷地鎖定了他。
無聲無息,如同從巖石陰影中直接生長出來一般,十幾道身影出現在微弱的光線邊緣。
他們身形矯健,穿著用深色樹皮纖維和奇異羽毛編織成的貼身短衣短裙,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涂滿了靛藍色的、如同羽蛇鱗片般的神秘圖騰。每個人都赤著腳,動作輕盈得仿佛沒有重量。他們的臉被同樣靛藍色的油彩覆蓋,勾勒出如同蛇吻般的線條,只露出一雙雙眼睛——那絕非人類的眼睛!瞳孔是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豎瞳,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爬行動物特有的、令人骨髓發寒的淡金色光澤。
這些羽蛇族守衛如同沒有生命的石雕,冰冷地矗立著,手中的武器無聲地抬起。那是用某種堅硬黑木削成的短矛和一種造型奇特的彎弓。矛尖和箭簇閃爍著幽幽的藍芒,顯然是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所有的矛尖和箭頭,都精準地對準了石階上唯一的闖入者——未燃。
空氣凝固了。冰冷、純粹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充斥了整個地下空間。未燃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的搏動聲。他強迫自己保持絕對的靜止,連呼吸都壓到了最低。任何一絲多余的動作,都可能招致毀滅性的打擊。
一個守衛,臉上油彩的圖案比其他守衛更加繁復,額心處鑲嵌著一小片幽綠的鱗片,顯然是首領。他那雙冰冷的金色豎瞳緩緩掃過未燃的臉,最終定格在他手邊那堆破碎的陶片上。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憤怒,只有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絕望的、看待褻瀆者或死物的漠然。
首領的嘴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所有的守衛,如同接收到最清晰的指令,動作整齊劃一!拉滿的弓弦發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繃緊聲,矛尖微微前傾,致命的鋒芒距離未燃的眉心、咽喉、心臟要害,不足三尺!那淬毒的箭簇尖端,一點幽藍的光芒在微光下微微顫動,如同毒蛇吐信。
未燃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致,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分析著每一個細微的角度、每一個可能的動作間隙。父親教導的搏殺技巧,在蒼狼部落磨礪出的戰斗本能,瘋狂地尋找著那幾乎不存在的、萬分之一的反擊或閃避機會。但理智冰冷地告訴他:不可能!在這樣狹窄的空間,面對如此近距離、如此默契且充滿殺意的圍攻,任何反抗都只會加速死亡!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每一滴從穹頂裂縫滲下的水滴砸落在石板上的聲音,都如同驚雷般在死寂中炸響。冰冷的殺意針砭著皮膚,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實地籠罩下來。他甚至能看清對面守衛豎瞳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個即將被抹除的污點。
就在那緊繃到極限、連空氣都仿佛要迸裂的剎那——
“呼…”
一陣極其輕微、帶著雨后草木清氣的微風,毫無征兆地拂過這沉悶壓抑的地下空間。
風?在這深入地下的禁地?
未燃的思緒被這詭異的微風打斷了一瞬。
緊接著,一片邊緣微卷、色澤枯黃的闊葉,悠悠然地從上方穹頂的裂縫處飄落下來。它旋轉著,軌跡飄忽不定,像一只頑皮的蝴蝶,輕輕巧巧地,正落在那羽蛇族首領抬起的、指向未燃眉心的淬毒箭簇之上。
葉落無聲。
然而,這片枯葉的飄落,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殺局!所有守衛,包括那首領,冰冷的金色豎瞳都驟然收縮,齊刷刷地轉向了枯葉飄來的方向——石階上方,未燃墜落下來的那個裂口處。
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已靜靜地立在那里。
那人穿著一身極其普通的、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和束腳褲,褲腳挽到膝蓋,露出沾滿泥巴的小腿和一雙赤腳。肩上松松垮垮地扛著一柄銹跡斑斑的柴刀,刀柄上纏著磨得發亮的麻繩。頭發灰白,隨意地用一根枯草莖束在腦后,幾縷發絲散亂地垂在飽經風霜的臉頰旁。面容普通,皺紋深刻,如同任何一個在南疆雨林邊緣艱難討生活的老樵夫。
他出現得如此突兀,卻又如此自然,仿佛他本就該站在那里,是這古老巖石的一部分。他微微佝僂著背,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木訥的、被生活重擔壓垮的疲憊神情。然而,當未燃的目光落在他那雙眼睛上時,心臟卻猛地一跳!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初看渾濁黯淡,如同蒙塵的古井。但只要你凝神看去,在那渾濁之下,卻仿佛蘊藏著無垠的星海,深邃、平靜,卻又洞察一切,帶著一種超越塵世的滄桑與淡漠。那不是樵夫的眼睛。
老樵夫的目光掠過下方劍拔弩張的羽蛇族守衛,掠過他們手中閃爍著致命藍芒的武器,最終,落在了未燃腳邊那堆破碎的陶片上。他臉上那木訥的疲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仿佛在惋惜一件尋常物件的損毀。
然后,他用一種帶著濃重南疆本地口音、沙啞卻異常清晰的語調,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在這片肅殺的空間里回蕩開:
“落葉歸根,何分貴賤?”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那只布滿老繭和泥垢的右手,隨意地向前一伸,五指虛虛一抓。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驟然降臨!未燃腳邊那堆散落的、最大的一塊陶片,竟“嗖”地一聲,憑空飛起,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著,穩穩地落入了老樵夫攤開的掌心!
這一手隔空取物,輕描淡寫,毫無煙火氣!
羽蛇族守衛們眼中的金色豎瞳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握著武器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那首領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壓抑、如同蛇類警告般的“嘶”聲。但他們的武器,卻詭異地沒有指向這突然出現的老樵夫,反而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凝滯和猶豫,矛尖和箭簇微微下垂了幾寸。
老樵夫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那足以讓普通人崩潰的敵意。他低著頭,布滿老繭的手指在那塊最大的陶片邊緣緩緩摩挲著,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頰。他的眼神專注,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點一閃而逝。
接著,他做了一個更令人瞠目的動作。他隨手一拋,將那塊陶片輕輕丟向空中!
就在陶片脫離他指尖的剎那,下方石階上散落的其他大小陶片,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召喚,同時嗡鳴震顫起來!一塊、兩塊、十塊……數十塊碎片同時掙脫了地心引力,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迅疾無比地向上飛起!
“叮…叮叮叮…”
一連串清脆悅耳、如同珠落玉盤的撞擊聲密集響起!那些高速飛射的碎片,在未燃和羽蛇族守衛震驚的目光注視下,于半空中精準無比地碰撞、旋轉、契合!仿佛有一只無形而神妙的手在操縱著一切,在短短一兩個呼吸之間,所有的碎片嚴絲合縫地拼合在了一起!
那被未燃砸得粉碎的古老星象陶盤,竟在眾人頭頂三尺之處,完好如初地懸浮著!陶盤表面的星辰刻痕重新連接,構成了一幅完整的、深邃玄奧的星圖!淡淡的、如同水波般的銀色輝光從星圖線條中流淌出來,照亮了老樵夫平靜無波的臉龐,也照亮了下方羽蛇族守衛們眼中無法掩飾的震撼與……某種深沉的敬畏!
陶盤懸浮著,緩緩旋轉,流淌的星輝如同活物。整個地下空間都被這柔和而神秘的光芒籠罩,肅殺的氣氛被一種更宏大、更難以言喻的力量悄然驅散。
羽蛇族首領仰望著那懸浮的、散發著神圣星輝的完整陶盤,臉上的靛藍油彩似乎都黯淡了幾分。他那雙冰冷的金色豎瞳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以及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對某種至高存在的本能敬畏。他張了張嘴,喉嚨滾動,似乎想發出聲音,最終卻只是垂下頭顱,對著那懸浮的星盤,也對著星盤光芒籠罩下的老樵夫,做出了一個極其古老而莊重的、單手撫胸、微微躬身的動作。
他身后所有的守衛,也齊刷刷地收起了武器,做出了同樣的躬身禮,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不容置疑的虔誠。那冰冷的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老樵夫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動作自然得像驅趕一只擾人的蚊蟲。
那懸浮的、散發著星輝的完整陶盤,仿佛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光芒瞬間收斂,所有碎片再次解體,如同被馴服的鳥兒,輕柔地、無聲地重新散落回石階上未燃的腳邊,疊放得整整齊齊。
羽蛇族首領深深地看了老樵夫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最終又掃過一臉驚愕的未燃,然后猛地一揮手。所有的守衛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靈,動作迅捷無聲,幾個起落間便退入了石階下方的深沉黑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地下空間里,只剩下懸浮的塵埃,微弱的光柱,以及那堆重新變得黯淡的陶片。
老樵夫這才慢悠悠地將肩上那柄銹跡斑斑的柴刀換了個肩膀扛著,仿佛剛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他赤著的腳踩在冰冷粗糙的石階上,一步步走了下來,停在未燃面前。
未燃強忍著左肩的劇痛和劫后余生的心悸,掙扎著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對著眼前這深不可測的老樵夫,雙手抱拳,行了一個標準的、他父親教導的、融合了多種域外禮儀的感謝之禮,動作沉穩而恭敬。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他的聲音因為之前的緊張和肩傷而有些沙啞,但語氣清晰沉穩,“晚輩未燃,誤入此地,絕非有意冒犯。”
老樵夫渾濁的目光在未燃臉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在看到他抱拳行禮時那略顯特殊的手勢時,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他沒有回應未燃的感謝,只是用那沙啞的嗓音,平淡地問道:“你肩上那東西,是蒼狼部的小崽子們給的?”
未燃心中凜然。對方不僅一眼看穿自己肩傷來自噬魂藤,更直接點出了“蒼狼部”和“小崽子們”這種極其熟稔的稱呼!他立刻意識到,眼前這位“樵夫”,對南疆的了解恐怕遠超想象。
“是。”未燃坦然承認,忍著痛楚,小心地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了那枚“蒼狼星核”。星核在他掌心散發著溫潤而內斂的暗紅色光芒,如同一顆沉睡的小小心臟。“得蒙蒼狼部族長與長老信任,暫托此物。”他沒有說明具體緣由,但姿態已足夠坦誠。
老樵夫的目光在星核上停留了一瞬,那渾濁眼底深處似乎有星芒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微微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嗯,是那群小狼崽子的味道。收好吧,別讓雨林里的耗子叼了去。”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一件普通的柴火。
他不再看星核,目光轉向頭頂那個透下微光的裂縫,又掃了一眼周圍刻滿羽蛇星辰的巖壁,最后落回未燃臉上,眼神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說完,也不等未燃回應,轉身便走。他赤著腳踩在冰冷堅硬的石階和凹凸不平的巖石地面上,步伐不快,卻異常穩健,仿佛走在平坦大道上。
未燃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跟上。他知道,自己遇上了難以想象的機緣。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樵夫,絕對是父親卷軸中提到過的、真正超脫凡俗的世外高人!他強忍著左肩的劇痛,緊緊跟在老樵夫身后,看著他沾滿泥巴的赤腳在嶙峋怪石上留下的淺淺印痕,心中翻騰著無數的疑問。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離開了這充滿古老肅穆氣息的地下禁地。老樵夫對這里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帶著未燃在狹窄崎嶇的天然巖縫中七拐八繞。未燃注意到,老樵夫行走的路線極其巧妙,避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屬于羽蛇族守衛的視線和感知范圍。有時他甚至會停下來,隨手撥開一片看似普通的藤蔓,露出后面被遮掩的通道。未燃默默記下這些路徑,心中對這位神秘前輩的認知又深了一層。
大約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前方豁然開朗。他們從一處被巨大蕨類植物完全遮蔽的巖洞側口鉆了出來。外面依舊是雨林,但地勢明顯高了些,空氣也清新了許多,瘴氣變得稀薄。不遠處,一條清澈的小溪在布滿鵝卵石的河床上潺潺流過,發出悅耳的聲響。
老樵夫走到溪邊一塊相對平坦干燥的巨石旁,隨手將肩上的柴刀卸下,往地上一杵。那銹跡斑斑的刀身竟然輕易地沒入了堅硬的巖石半寸,如同插入松軟的泥土!他席地而坐,從腰間解下一個破舊的皮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口,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天的疲憊。
“坐。”他指了指旁邊另一塊稍小的石頭,對未燃說。語氣依舊是平淡的,聽不出情緒。
未燃依言坐下,將行囊放在腳邊。左肩的疼痛一陣陣傳來,他微微皺眉。
老樵夫瞥了他一眼,隨手將那個舊皮囊拋了過來:“喝一口,壓壓驚,也治治你那肩膀上的小傷。蒼狼部的崽子們打架還行,對付噬魂藤那點陰毒,還差得遠。”
未燃接過皮囊,入手沉甸甸的,帶著對方的體溫。他拔開塞子,一股極其辛辣、如同無數根鋼針直刺鼻腔的濃烈藥味混合著某種草木的清香猛地沖了出來,嗆得他差點咳嗽。他看了一眼老樵夫,對方只是平靜地看著跳躍的溪水。未燃不再猶豫,仰頭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在喉嚨里點燃了一團火焰的灼熱感瞬間炸開!那液體滾燙如火炭,順著食道一路燒灼下去,所過之處,劇烈的咳嗽根本無法抑制。然而,就在這火燒火燎的痛苦之后,一股極其霸道、卻無比精純的暖流猛地從胃里升騰而起,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涌向四肢百骸!尤其是左肩被噬魂藤抽傷的地方,那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麻木刺痛感,在這股灼熱暖流的沖擊下,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散!一股麻癢的感覺傳來,是血肉筋骨在快速修復!
僅僅幾個呼吸間,左肩那火辣辣的劇痛就減輕了大半,只剩下些許酸脹。未燃的額頭瞬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他長長地吐出一口帶著濃郁藥味的濁氣,感覺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
“好藥!”他由衷地贊道,聲音不再沙啞,反而中氣十足。他將皮囊恭敬地遞還回去。
老樵夫接過皮囊,重新掛回腰間,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只是給了對方一碗白水。“一點山里的土方子,死不了人就行。”他淡淡地說,目光落在未燃臉上,“你叫未燃?”
“是。”未燃坐直身體,姿態恭敬。
“從很遠的地方來?”老樵夫又問,目光似乎能穿透未燃的皮囊,看到他靈魂深處的某些印記。
未燃心中一動,坦然道:“晚輩生于北境雪原邊緣,隨父親游歷過西方瀚海沙洲、東極青崖書院,也曾在南方水澤諸部短暫停留。”他簡略地說出自己的來歷,隱去了母親的神秘和父親的最終去向,只強調了自己獨特的成長背景。
“北境…瀚海…青崖…水澤…”老樵夫低聲重復了一遍,渾濁的眼底似乎有極其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無法捕捉。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手,指向小溪對面那片在夜色下顯得格外幽深茂密的林子,“看到那片林子了嗎?烏木林。”
未燃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點點頭。
“再往東,翻過三個山頭,有一片黑鐵木林。”老樵夫的聲音在漸起的晚風中顯得很平靜,“再往南,沿著怒河支流往下走,能看到成片的金絲楠木林。南疆十三大部族,還有數不清的小寨子,幾乎每個寨子,每個月用來生火做飯、祭祀祖先、驅寒取暖的木材,都不一樣。這個月用烏木,下個月可能就換成黑鐵木,再下個月,或許就是金絲楠,或者其他什么林子里的木頭。”
未燃微微一怔,不明白前輩為何突然說起這個看似毫不相干的話題。他凝神細聽,知道必有深意。
老樵夫的目光從遠處的林子收回,落在未燃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在篝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幽深:“告訴我,未燃。你一路行來,見聞不少。你覺得,南疆十三部,為何每月都要換一種木材取火?”
問題來得如此突兀,卻又如此關鍵。未燃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這絕不是一個關于柴火的簡單問題!它像一把鑰匙,直指核心!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瞬間閃過進入南疆后的種種見聞:蒼狼部落篝火中燃燒的、帶著松脂清香的雪松木;羽蛇族地下禁地巖壁上刻畫的星辰軌跡;懷中蒼狼星核的溫熱;星晷碎片指向的方位;父親遺言中的“九域之界,存于多元;封印之秘,在于相融”……還有眼前這位神秘樵夫那化腐朽為神奇、拼合星盤的手段……
無數線索如同散落的星辰,在他強大的邏輯推演能力下開始急速旋轉、碰撞、連接!
多元…相融…星軌…封印…
木材…取火…祭祀…驅寒…生存…
南疆各部…不同的信仰…不同的力量來源…不同的生存之道…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未燃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銳利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帶著斬釘截鐵的肯定:
“火,是文明之源,亦是力量之引!南疆諸部,各族所居之地不同,所秉之性各異,所奉之神靈有別!不同的木材生于不同的水土,承載著不同的地脈靈性與星辰映射之力!每月輪換取火之木,絕非隨意!這是最古老、最樸素的‘相融’之道!是在祭祀中溝通不同的天地靈性!是在生存中調和不同的力量本源!是維系他們自身與腳下這片大地、頭頂這片星空之間平衡的紐帶!”
他越說越快,思路越來越清晰,仿佛撥云見日:“這輪換,本身就是一種封印!一種以生活為基、以信仰為橋、將南疆雨林駁雜狂暴的多元靈性,有序納入他們生存循環的封印!如同溪流匯入江河,奔涌卻有序!若這輪換之鏈斷裂,若只固守一種火源,排斥其他…就如同只取一瓢而棄江河,只固守一域而排斥他界!平衡必被打破!被壓抑的狂暴靈性必將反噬!到那時…”
未燃的聲音因巨大的明悟而帶著一絲震撼的顫音,他抬頭望向墨藍色的、星辰開始顯現的夜空,一字一句,沉重如錘:
“到那時,被排斥、被遺忘、被壓抑的狂暴之力,將如決堤之洪!整個南疆雨林乃至其影響所及的天地靈脈,都將陷入混亂!這混亂,絕非孤立!它必將在九域星軌錯亂、鎮星傾頹的大勢之下,成為撕裂封印、引動混沌吞噬星辰的關鍵一環!”
話音落下,篝火旁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溪水流淌的淙淙聲。
老樵夫靜靜地聽著,臉上那木訥疲憊的神情第一次消失了。他渾濁的眼底深處,仿佛有沉睡的星河被喚醒,閃爍著復雜難明的光芒——有贊許,有追憶,有深沉的悲哀,還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蒼涼。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未燃幾乎以為自己的回答并未切中要害。
終于,老樵夫緩緩地、極輕地點了點頭。那動作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
“火…輪轉…”他沙啞地重復著未燃話語中的關鍵詞,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又像是在咀嚼著某種跨越了漫長時光的苦澀,“……平衡……反噬……星軌……”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跳躍的篝火,投向墨藍色的深邃夜空。未燃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頭猛地一緊!
只見那剛剛顯現出幾顆明亮星辰的天幕之上,幾道極其細小的、扭曲的、如同裂紋般的暗紅色痕跡,正無聲無息地劃過!它們并非流星,更像是…這片天穹本身,正在某種無形的巨力撕扯下,悄然崩裂出的傷痕!那傷痕的邊緣,彌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混沌氣息!
星軌錯亂!星晷預警的景象,正以如此直觀而駭人的方式,呈現在眼前!
老樵夫的目光從那幾道不祥的暗紅裂痕上收回,重新落在未燃震驚的臉上。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極淡、極淡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某種遙遠的熟悉感。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用一種極其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的語氣,低聲說道:
“你母親…當年第一次潛入羽蛇禁地,試圖偷看他們的星辰推演秘術時……也失手打碎過一個陶罐。”
轟!
這句話如同九霄驚雷,毫無征兆地在未燃耳邊炸響!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猛地沖向頭頂!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母親?!
這個如同禁忌般、纏繞了他一生、父親至死也語焉不詳的詞匯,竟然從這個神秘莫測的老樵夫口中,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提及!
未燃猛地抬起頭,瞳孔因極致的震驚而急劇收縮,死死地盯住老樵夫那張在篝火明滅中顯得格外深邃莫測的臉。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千言萬語,無數的疑問、震驚、茫然、還有一絲被深埋的、對“母親”這個存在本身的本能渴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瞬間沖垮了他引以為傲的冷靜!
他只能死死地盯著對方,身體因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微微顫抖,篝火的光芒在他急劇變化的臉上投下跳動的光影。
老樵夫卻沒有再看他,只是再次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那片墨藍色、正悄然裂開不祥痕跡的浩瀚夜空。他渾濁的眼底,映著那扭曲的暗紅裂痕,也映著亙古不變的冰冷星辰,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