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說有我一封信，從成都寄來的。

我笑了，因為我知道，這是李林寄給我的信，這下好了，我要帶上它去接他，我們可以一起看他在成都寄給我的信。

梅子笑得很奸詐，她說：“打開，朗讀一下，讓我們都知道嘛。”

我說：“低調低調。”

梅子說：“歐陽，看著你這么開心，我們也就放心了，也許，你和李林的事，只有你們自己才知道，我們這些人雖然關心你，卻始終只是旁觀者，真的很希望你一直這么開心。”

下午三點，我走路去火車站，約四十分鐘的路程。

走到海源公園的時候，看到一對老人手牽手在陽光下散步，十分靜謐，她已不再年輕貌美，他也不再孔武有力，可是他們在一起。

我想，這樣的美好，到底是由多少相聚離散換來的？

愛上一個人是容易的，一秒鐘就足夠，可一直愛卻是難的。

也許他們是半路夫妻，也許他們是黃昏戀，并沒有一起經歷那些瑣碎的流年？

我不知道，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幸福沒有那么容易。

走到電影院附近，想起一件往事，那天是婦女節，票價五折，我坐在李林的自行車后座，他一路唱著歌載我去電影院。

我們早到了一個小時，于是就在路邊的長椅上休息，那天也是一個晴天，天空仿佛是有一些云的，他從包里取出兩瓶飲料，四個橘子，我們吃著橘子，講著笑話。

后來，每當遇到這樣的晴天，我都會覺得空氣中有股橘子的味道。

走到文化廣場，那里有三尊雕塑，是一家三口在跑步，爸爸和小男孩跑在前面，媽媽在后面，微笑地看著他們。

記得以前，我正在幫人修改一篇從女性主義視角的小論文，因此翻看了一些女性主義的經典作品，進去了卻沒能出來，每次和李林散步到這里，我都會說：大男子主義，為什么領跑的不是媽媽？為什么那個小孩不是個小女孩？歧視女性！

李林每次都會和我辯論，說我太鉆牛角尖了，我也毫不相讓，頑抗到底。

后來，在兒童文學老師的影響下，我又從男女對抗的邏輯中走出來，覺得男女之間有分歧、有差異是正常的，但這些并沒有優劣之分，男女是可以和諧相處的。

我到了火車站，帶著笑，電子屏幕上顯示火車晚點半小時，于是，我拿出我的《一個人的大學》，添上上面的文字。

我走到不遠處的草坪上，坐下來，看李林寫給我的第七封信。

這封信很短，他說也許我已經收到了他在成都寄給我的信，也許還沒有，但無論怎樣，他希望我在看到那封信的時候不要怪他。

我的心中突然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他為什么覺得我會怪他？

我看了一眼電子顯示屏，還有十分鐘，可我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的，美女佳倩，她總是那么惹眼，總是有辦法讓人注意到她。她穿著一條白色的七分褲，一件粉色的無袖上衣，頭發扎成一個馬尾，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胸前捧著一束紅色玫瑰，是人都知道，紅玫瑰即使開在荒野也代表愛情。

她是來接李林？

不會，別瞎想。

我想起大學的第一個寒假，那時候，我還不是李林的女朋友，他在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唱了很多歌給我，他還一本正經地請求我的老鄉們，要好好照顧我，我應該是很感動的吧，可我那時卻還在猶豫，因為我怕戀愛會影響學習，多么愚蠢的擔心，那時的我怎么就不明白，被愛是一種奢侈的幸福？

李林從出站口出來了，佳倩真的是來接他的，他們沒有擁抱，也沒有牽手，只是肩并肩一起去搭出租車。

我沒有跑過去叫李林，是怕過去了三個人會尷尬，還是覺得我手上的信件在玫瑰花面前就是一個笑話？

我終于承認，我失戀了。

我一個人坐在草地上讀李林從成都寄來的信：

“瑾兒，這封信并不是在成都寫給你的，它甚至寫在那七封信之前。我只是想對你說，我們分手吧。”

我失戀了，這次是真的了，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沒有用了。

“你一定在想，為什么我還要寫那七封信給你，因為我覺得你可能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我希望就算我們分開了，因為這些信，因為這些往事，我還能是你重要的朋友……”

既然我這么好，為何你還要離開？重要的朋友，多么自私的想法，等你看完所有的風景，兜一圈以后，發現可能還是我比較適合消磨時光，方便回頭嗎？

我怎么可能還是你重要的朋友。

“我知道你凡事都想弄清楚，最討厭別人說話說一半，你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只有對和錯，你總是一根筋。所以，我寫信告訴你，我離開的原因，希望你不要恨我，要依舊相信愛情。我想找一個小鳥依人的女朋友，我以為你是，可是越交往越發現，你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見解，一旦形成還很頑固，你外表柔弱，內心堅強，這讓我很苦惱。我希望我的女朋友會為人處世，可我發現你不是，比如那次籃球賽，我們打得那么累，梅子都知道給所有人買水，你卻不懂。你有女權思想，連雕塑你都有意見，你有些清高，你不喜歡我學生會的同事，你的朋友也不喜歡我，他們總是叫我要對你好，一定是你在他們面前抱怨過，所以他們才會覺得我對你不夠好……”

外柔內剛，這是我的性格嗎？或許是吧，我并沒有專門研究過。

我不會為人處世，這也是對的，只是，他不知道，我不是不喜歡他的朋友，是我性格內向，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相處。

我從來沒有向我的朋友們抱怨過，但是她們有權發表看法。

我不懂變通，沒有眼力見兒，這個確實是我最致命的弱點，可這重要嗎？

我說雕塑，不過是因為看了一些女權主義的書，再說，就算我是真正的女性主義者，跟不被愛有什么關系嗎？

“我還發現，你都不吃醋，我曾經以為你是愛我的，可是那次，我約佳倩一起賞雪，你卻沒有吃醋，還很冷靜地與我們一起游玩，過后你也不再提起，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生氣，打我罵我都行。我開始懷疑，你并不愛我……”

為什么？為什么我強忍住心中的嫉妒給你自由，讓你可以交朋友，你卻認為這是不愛你的表現？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不曾因為什么事來請求我的幫助，你什么事都能自己解決，你并不需要我……”

為什么我有難題了總是自己解決？因為我從小就學會了自我管理，我不找你幫忙，只是不想讓你厭煩。

“也許，你會說，這些我們可以改，我們可以一起面對，可是有一件事卻是我們無法解決的，因為我愛上了別人。我想你也猜到了，我喜歡佳倩，并不完全是因為她漂亮，我知道你對美女是有敵意的，因為她需要我，她總是有那么多的事情來找我幫忙，這讓我很有成就感。還有一些是別人都不知道的，其實佳倩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需要關心。她因為長得漂亮，沒有女生愿意和她成為真正的朋友，男生們也只是喜歡她的美貌，看不到她受過的傷。你不同，你有可可這樣能為你兩肋插刀的朋友，還有蔣老師、許老師對你好。你很好，我希望你能找到那個真正適合你的人……”

難道我的堅強是錯，我有朋友是錯？為什么我珍視的全是他離開的原因？我不是對美女有偏見，我做夢都希望自己是美女，為何你不懂？

“你一定覺得我寫給你的那七封信是多么虛偽，不，在我寫完這些信以后，也是非常傷心的，可我必須對自己誠實，對你誠實。我想起了許多快樂的時光，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忘記我，所以我寫這些信，給你最后的美好記憶，希望你不要恨我。你永遠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對不起。”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說了對不起就說明你是有愧的，為什么沒有那么一段感情，即使分開了也不會有恨，不必說對不起？

我把李林的信件全撕毀丟盡了垃圾桶，《一個人的大學》也送不出去了，我留給我自己。

我失戀了，所有關于愛情的幻想全都破滅了，他曾經喜歡的我的優點，現在全部變成了缺點，我過去的世界倒塌了，我能做的只是重建或者忘卻。

我晃晃蕩蕩往回走，很奇怪，太陽那么好，我的心卻那么悲涼。還是那樣的陽光，還是那樣的街道，可一切又都不同于來時路了。

現在我看到的是婦幼保健院，那里每天上演著出生和扼殺，愛情在冰冷的儀器面前應該是十分可笑的吧。更可笑的是，醫院往前走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個賣花圈、壽衣、棺材的店子，店名卻叫“中國古代文化服務部”。

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那么可笑。

海源公園的那對老人已經走了。

我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想起許多往事，有開心的，有悲傷的。

越想越傷心，難道從此，我就永遠失去了嗎？

我流淚了，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此刻的傷悲。

這就是孤獨嗎？走在人群中，卻心無可依。

我給可可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低。

“可可，你在干嘛？”

“我在圖書館。”

“你出來，我有事。”我強忍住酸楚的鼻頭，盡量讓自己聽起來正常。

“怎么了？”可可聲音正常了，應該是從圖書館出來了。

“我失戀了。”說完就開始哇哇大哭起來。

我想許多人應該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很堅強，可當有人過來關心時，所有的委屈奔涌而至。

“為什么？你在哪里，我來找你。”

“不用了，你給我唱首歌吧。”

“你點。”

“《祝你幸福》。”

可可在電話那頭唱起來：“看著你背影模糊，你的微笑早已失去了溫度，其實心里最清楚，再也無法為你付出，已經走到這一步，我想我們真的已經迷了路……祝你幸福，早就知道，怎樣留也留不住，不如就此放手，讓你自由也祝你幸福……歐陽，我實在是唱不下去了，你在哪里？我來找你。”

“你不要來，我需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你知道嗎？佳倩拿著玫瑰花去接李林了，玫瑰花啊。”

“我要去滅了他們！你怎么那么沒用啊，你難道不會把花扯個稀爛，然后每人賞一個耳光啊。”

我不想再聽了，掛了電話。

我在海源公園一圈一圈地逛，直到天已黑定，我給李林打了一個電話，我說我看到他從成都寄給我的那封信了。

當時，我的聲音在笑，眼淚在掉，電話那頭的他也聽出了我心中的憂傷。

他問我在哪里，說要過來找我，他說他在火車上看完了我寫給他的那二十五封信，他的整個旅程都在猶豫，他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寄出那封分手的信，可是他不能欺騙自己也不能欺騙我，所以他還是寄出去了，他說寄出去以后他的心情終于輕松了很多……

雖然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他這樣做也是對他自己的感情負責，可是，我覺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我很生氣，說：“以后，我的事再也與你無關了，再見。”

我第一次在他之前掛掉了電話，以前，我總是等他先掛，無論多么委屈。

其實，我退出得特別不甘心，因為我還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沒有跑進雨中看他到底還會不會心疼，就決定退出了。

我不會和任何人爭，不是我的，從不強求。

原來，結束和開始是一樣難的。

我們的問題到底發生在佳倩出現以前還是以后？或者說佳倩的出現才讓我們之間的矛盾突顯？我到底在哪里錯過了你？是一件什么事，一個什么表情讓感情開始變淡？

不重要了，那些我想要弄明白的問題都不重要了。

鐵定要走的心，怎么追也追不回。

我回到宿舍，她們圍著我，安慰我，叫我千萬不要做傻事，我笑了，有什么傻事可做？我又為什么要做傻事？

我在日記本上寫：

“我失戀了，一段耗費了我許多精力與智力的感情今天結束了。理智告訴我：把頭發甩甩，瀟灑走開。情緒告訴我：這種失去、被放棄的感覺將會糾纏我很久。身體告訴我：食欲不振，胃痛，心疼。我明天要去要回我所有的東西，我不想留著讓人踐踏，我有我的自尊和堅持。我要把他送給我的禮物全部退回給他。以后一定不后悔今天的決定，因為在此時此刻，我只能這么做，才能讓自己舒心。幸好，還有可可她們一干朋友在我身邊，情侶是機動的，隨時可以重新洗牌，知心的朋友永在。多年以后的我似乎在嘲笑現在的我：多年以后，你甚至都不記得他的臉，你現在何必這么計較？就當今天的經歷是明天的財富吧，起碼，以后我會知道，什么是可以長相廝守的愛，什么是真正的愛人，有尊重，有牽掛，有心疼，有呵護，有在乎的愛人。也許，等時間過去，我會感謝他今天的真誠，感謝他如此誠懇地告訴我離開的原因。”

也許有一天，上帝想要徹底救贖我，他會讓我明白李林想要離開時的痛苦與掙扎，讓我有機會對李林說一聲：“謝謝你曾經在二十歲那一年真心愛過我，我一直相信當初你說愛我時的真誠。”

可這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學校為什么不開戀愛這門課？我想這門課我已經可以提前畢業了。

寫完最后一個標點，我就要與往事告別了，時間一直走，誰也留不住，讓現實中二十歲的晴空，二十歲的單車，二十歲的歡樂，二十歲的悲傷成為過去，讓心中的二十歲在《一個人的大學》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