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了體力的阮螢盯著床頭柜上的黑色金屬卡,全息鎖的拓撲紋路仍在緩慢變形,像某種活體血管在皮下搏動。右手掌心的麻癢感越來越清晰,與卡片的脈動形成詭異的共振——這不是巧合,洪宣留下的“鑰匙”,根本是個與“種子”同源的探測器,一個嵌入她生活的冰冷錨點。
加入洪宣之前,必須把該處理的東西都處理好。那些東西,是她不能、也不愿與任何人分享的過去,是她對抗未知的唯一底牌。
阮螢不顧手臂縫合處傳來的鈍痛,麻利地起身。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壓下翻騰的焦躁,然后打開了病房的房門。洪宣似乎篤定她會屈服,從病房到離開醫院,出乎意料地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暢通得令人心頭發沉。這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是無聲的宣告:你已在網中。
走在夜晚微涼的街道上,阮螢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芒。被拿捏的感覺就像吞了一塊生銹的鐵片,在喉嚨里卡著,咽不下,吐不出,只有冰冷的鐵腥味在口腔里蔓延。但她不會像他們預想的那樣焦躁和不安。在獲得足夠的籌碼之前,她有的是時間精力陪他們上演這場精心編排的大戲。耐心、冷靜,這向來是法醫最不缺的東西,也是她解剖真相的利器。她放緩腳步,狀似無意地整理著外套的袖口,指尖拂過粗糙的布料紋理。
當她再次抬起頭時,路邊的監控器只能拍攝到她早已恢復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面無表情的臉孔。然而,就在她左眼余光掃過街邊光潔如鏡的櫥窗玻璃時,兩個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凝固在陰影里的人形輪廓清晰地被映照出來。
她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冰冷而鋒利。
就慢慢看著吧。
看誰才是最后的獵物。
阮瑩回到公寓樓下,抬頭望了一眼自家窗戶。樓道里熟悉的消毒水味混合著鄰居家晚餐的余香,一切如常。她用鑰匙打開門鎖,動作自然流暢。門開的一瞬間,她敏銳的嗅覺捕捉到空氣中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掩蓋的異樣——不是氣味,是氣流。她進門時特意卡在門縫里那根自己脫落的、不足五厘米長的發絲,不見了。
心底警鈴大作,但她面上紋絲不動,甚至帶著點晚歸的倦怠,隨手帶上了門。家里似乎一切如常,沙發靠墊擺放的角度,茶幾上水杯留下的水漬環,甚至垃圾桶里廢紙團的數量……但她知道,一切早就不一樣了。入侵者很專業,幾乎抹去了所有物理痕跡,但抹不去一個法醫對環境細節近乎偏執的記憶和感知。
她像往常一樣,先給自己倒了杯水,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刷著短視頻,洗漱,然后走進臥室關燈睡覺。整個流程流暢得如同設定好的程序。
樓下街角的陰影里,矮個子男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發澀的眼睛,瞥了眼同伴手里的平板屏幕——臥室的監控畫面顯示,阮瑩側躺著,呼吸均勻,顯然已經睡熟。“嘖,怎么看也就是個被嚇壞了的小姑娘,老大也太謹慎了,還要我們兩個人盯著。”他聲音帶著濃重的困意,低聲抱怨。
高個子男人盯著屏幕,眉頭微蹙,似乎想從那個模糊的睡影里看出點什么。“老大的命令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語氣緩和了點,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別松懈,再堅持一下,過會兒天快亮就有人來換班了。”
凌晨兩點半,萬籟俱寂。阮瑩臥室的頂燈,在監控畫面里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仿佛是電壓不穩。矮個子雖然困倦,但長期訓練的警覺性讓他立刻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他猛地湊近屏幕,放大畫面仔細確認——床上的人影依舊維持著側臥的姿勢,和剛剛沒有區別。
“看,我就說沒事吧?風吹的。”矮個子徹底放下心來,緊繃的神經一松,強烈的困意涌上。他打了個哈欠,把監控平板塞回高個子手里,“你盯著點,我瞇五分鐘,撐不住了……”
高個子接過平板,看著同伴靠著墻根閉上眼,又仔細看了看屏幕上靜止的畫面,也輕輕吁了口氣,放松了警惕。
與此同時,在臥室的黑暗里,阮瑩正像一只無聲的壁虎,從敞開的、被巧妙固定在某個角度的窗戶滑出,穩穩落在樓下空調外機的平臺上。
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順著排水管道和狹窄的窗沿快速下降。鴨舌帽的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她銳利的眼神。落地后,她毫不停留,迅速拐入樓后一條堆滿雜物的狹窄防火巷,步伐迅捷而輕盈,每一步都精準地避開可能發出聲響的碎磚和空罐。
“監控視頻已經替換好了,六點前記得回去。”耳機里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濃重滄桑感的老人聲音,聽起來仿佛喉嚨里堵著砂紙。
阮瑩正敏捷地翻過一道矮墻,聞言嘴角微微一僵,腳步卻沒停。“多謝。但麻煩你換個聲音,大晚上的要嚇死誰?聽著像剛從墳里爬出來。”
耳機里沉默了一秒,隨即那令人牙酸的“老人音”秒切成了一個帶著濃濃鼻音、慵懶又欠揍的懶羊羊聲線:“大晚上的,你要求也真多,小姑娘~安全路線已更新,前方路口左轉,注意頭頂晾衣桿。”
阮瑩依言左轉,避開那根濕漉漉的晾衣繩。“這一片的監控也替換了對吧?”她壓低聲音確認,像在自言自語。
“廢話,不然你還能這樣大搖大擺地在這里走?真當洪宣的人是瞎子?”懶羊羊的聲音帶著點戲謔,“順帶一提,你家……嘖嘖,真夠熱鬧的。初步掃描顯示,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包括你那寶貝書房,總共63個微型攝像頭,21個不同頻段的竊聽器,還都是最新軍用級的。好家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犯天條了,值得這么大陣仗全方位無死角監控。”那聲音頓了頓,帶著點幸災樂禍,“你確定你只是個小法醫?不是偷了國防部的機密圖紙?”
阮瑩的心沉了沉,雖然早有預料,但聽到具體的數字還是讓她感到一陣寒意。洪宣的手筆,比她想的還要徹底。她扭身鉆進一條更隱蔽的、幾乎被廢棄建筑垃圾堵死的小道盡頭,手指在布滿苔蘚的墻壁上一塊不起眼的凹陷處按了下去。
“……說吧,條件?”她聲音冷靜,對著空氣低語。指紋識別通過,墻壁無聲地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露出后面幽暗的安全屋入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濃重的樟腦和舊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
耳機里的聲音停滯了一下,懶羊羊的調調消失,換回了一個聽起來更接近他本人、但依舊經過處理、帶著點電子雜音的男聲,慢條斯理地說道:“看在老顧客的份上,一個就行。”
“以及?”阮瑩閃身進入安全屋,厚重的金屬門在身后無聲閉合,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應急燈自動亮起,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這間不足十平米、堆滿檔案架和鐵皮柜的狹小空間。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掃過全屋:
書架第三層那本厚厚的《礦洞結構力學》斜靠著,書脊上一道熟悉的磨損痕跡,正對墻角那條細微的裂縫——那是她離開時做的對齊標記,分毫不差。靠墻的鐵皮柜,鑰匙孔里插著那把不起眼的銅鑰匙,齒紋上還沾著她上周為了防止氧化而特意涂抹的藍色防銹漆,漆皮完好無損。就連窗臺上那盆早已枯萎、只剩下幾片干癟葉子的多肉植物,葉片固執地朝著唯一能透進一絲外界微光的氣窗方向,和她記憶中離開時的朝向一模一樣。
她走到鐵皮柜前,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過柜面被無數次擦拭而顯得格外光滑的木紋區域。這光滑的觸感,比旁邊粗糙的部分高出大約0.2毫米,是她三年來每周維護留下的痕跡,此刻的觸感告訴她,這里沒有人動過。
“呵,”耳機里傳來一聲清晰的嗤笑,那聲音似乎很滿意她的答案,“就喜歡阮大小姐這樣的聰明人,我也不要多,圖書館的情報就夠了。交易愉快。”
“我可不喜歡你這樣的強盜。”阮瑩用力拉開了柜門,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里面整齊碼放著一排排用牛皮紙袋封裝好的文件,最顯眼的位置,正是3054年以及更久之前父親留下的所有勘探日志和研究筆記。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疊沉甸甸的紙張,指尖傳來熟悉而冰涼的觸感。
“彼此彼此……”話音未落,阮瑩已經利落地掐斷了通訊。她抱著那疊承載著父親心血和無數謎團的筆記,走到屋子中央唯一一張舊書桌前,將它們輕輕放下。
墻上的老式掛鐘,指針不緊不慢地指向凌晨五點。安全屋內只有鐘擺規律的嘀嗒聲和阮螢自己的呼吸聲。昏黃的燈光下,她凝視著這些多年來陪伴著她的、泛黃的紙頁,像凝視著沉睡的老友。以往的她,每翻一頁都會小心翼翼,生怕損壞分毫,看完后必定原樣放回。但現在……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決絕。她開始動手,一頁,一頁,將那些凝聚著父親智慧和汗水的筆記撕下。紙張撕裂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她撕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字跡和手繪的礦洞結構圖,最后停留在那些紙張邊緣因反復翻閱而形成的、深淺不一的折痕上。
她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那些折痕,冰冷的觸感下,仿佛又感受到了父親寬厚手掌的溫度,聽到了書房里自己擺弄玩具時清脆的聲響,聞到了父親伏案工作時淡淡的煙草味和墨香。那是她早已逝去的、為數不多的溫暖童年時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鼻尖,但她強行壓了下去。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保護這些秘密,比保存它們更重要。
她暫時放下撕下的紙頁,走到安全屋角落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前。復雜的機械鎖在她熟練的操作下無聲開啟。她從里面取出一個密封的、貼著危險化學品標簽的試劑瓶。瓶內是淡黃色的粘稠液體。這是她利用法醫身份和專業知識,根據特殊配方秘密調制的混合溶劑,能高效分解紙張纖維和大部分有機墨跡,反應過程迅速、徹底,最終產物僅為無色無味的碳水化合物溶液,混入污水系統后根本無法追蹤。
她將撕下的紙頁分批投入書桌旁一個不起眼的、連接著特殊管道的金屬容器內。拔開試劑瓶的密封塞,淡黃色的液體緩緩倒入。刺鼻的化學氣味瞬間彌漫開來,伴隨著輕微的嘶嘶聲。容器內,那些承載著父親筆跡的紙張在泡沫中迅速軟化、卷曲、分解,如同被無形的怪物吞噬,最終化為渾濁的、不斷冒著氣泡的透明黏液。阮螢面無表情地看著,啟動了容器底部的排放裝置,那些液體通過隱藏的生化處理管道,悄無聲息地排入了城市龐大的污水管網,最終消失無蹤。
可當她拿起最后一本筆記,也就是3054年的那本勘探日志時,安全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阮螢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墻上掛鐘那永恒不變的嘀嗒聲。刺鼻的化學氣味似乎更濃了。
為了更好的明天,哪怕現在她的面前只有深淵。
阮瑩深呼一口氣,她不再猶豫,拿起桌上剩下的筆記,再次走向那個溶解容器。這一次,她的動作更快,更利落,撕紙的聲音依舊刺耳,但她的眼神已是一片冰封的湖面,再無波瀾。
時間不多了。天快亮了。她必須在換班的人察覺異常前,回到那個被無數眼睛監視著的“家”中,扮演好那個“被嚇壞了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