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寧廠古鎮已是暮色四合。林曉曉和阿奇在鎮口那家唯一還亮著燈的蒼蠅館子草草解決了晚飯。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比離開時更濃的恐慌,裂縫在昏暗中如同蟄伏的巨獸,隨時準備吞噬這座搖搖欲墜的古鎮。
對于靈巫洞,林曉曉來前查過公開資料——無非是一個名為“琳宮”的溶洞景點,位于寶源山下,全長1500米,鐘乳石千姿百態,被冠以“庫區第一洞”的美譽。網上關于二十年前,甚至幾千年前的秘辛,只字未提。
林曉曉秀眉微蹙,將心中的疑慮輕聲問出。阿奇正埋頭對付碗里的飯菜,聞言抬起頭,嘴角還沾著一粒飯,咧嘴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姐,外頭宣傳冊上印得流光溢彩、游人如織的那個‘琳宮’,那是咱們巫溪向世人敞開的一扇窗,美得正大光明!”他咽下食物,語氣帶著點本地人的自豪,隨即又神秘地壓低聲音,“不過嘛,要說咱們巫溪地心深處最原始、最野性、藏著最多老祖宗秘密的‘魂兒’,還得是后山那個捂得嚴嚴實實的天然靈巫洞!琳宮那個大洞口,是后來為了方便大家伙兒看景才科學開鑿、精心妝點的。原本的老洞口在后山深處,二十年前……咳,出了那檔子事兒之后,就給徹底封上了。”
他放下筷子,眼神里閃爍著探險者獨有的光芒,身體微微前傾:“我前幾年,嘿,去找點‘山里的老物件’時,機緣巧合摸到了后山老洞口附近!離那被封的地方還有段距離呢,就感覺一股子風……”阿奇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仿佛那寒意記憶猶新,“那風啊,像是直接從大地古老的脈管里吹出來的,貼著地皮無聲無息地漫過來,直往骨頭縫里鉆,冷得人靈魂都一激靈!那風聲也特別,嗚嗚咽咽,盤旋在嶙峋的石縫間,仔細聽,倒像是……像是沉睡的地脈在唱歌呢。”
阿奇咂咂嘴,眼中既有對未知的敬畏,也有一絲向往:“琳宮是咱們巫溪的‘面子’,燈火璀璨,鹽晶生輝,把地下的奇幻世界用最安全、最絢麗的方式展現給八方來客,講述著鹽都的故事,美得大氣磅礴!可這后山的靈巫洞啊……”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悠遠,“它是咱們巫溪的‘里子’,是藏在深閨、未曾梳妝的原始秘境,是洪荒時代遺落的巫靈圣殿!那股子源自天地初開、未經雕琢的野性蒼茫與神秘威壓,是琳宮那精心布置的華彩樂章也無法完全復刻的古老回響。要不是曉曉姐你……這種地方,一般人還真沒那個機緣和膽子靠近呢!”
“你是為了你的直播間流量才去的吧?”林曉曉白了他一眼,后頸胎記處毫無征兆地泛起一絲異樣的涼意。
“奇娃子,你們要去靈巫洞?”上菜的阿叔端著盤子,手猛地一頓,湯汁差點灑出來。
“是嘞,阿叔!”阿奇立刻換上諂媚的笑臉,沖林曉曉擠眉弄眼,“曉曉姐是大!城市來的大!攝影師,我當導游,帶她去拍點絕景!”
“那地方……去不得喲!”阿叔臉色微變,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忌憚,“邪門得很!據我所知,上次進去的人……下場都不好。不是死,就是瘋,還有失蹤的!拍啥子照不好,非得去那閻王殿門口晃悠?”
聽到“瘋”字,林曉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聲音控制不住地發顫:“是……二十年前嗎?”
阿叔詫異地盯著她:“你這個外來女娃,是咋個曉得的?”
“聽……聽人提過一嘴。”林曉曉強作鎮定,不敢透露母親的身份。作為“旁觀者”,或許更能撬開真相的縫隙。
“阿叔!”阿奇差點從長板凳上蹦起來,兩眼放光,“這么勁爆的猛料你咋不早說?一死一瘋一失蹤!我的老天爺!這要是早開播,我阿奇早就坐擁千萬粉絲,走上人生巔峰了!”
“噓!小聲點!”阿叔急得直擺手,緊張地看了看門外,“死的那個……是阮所的老漢(父親)!這事誰敢亂嚼舌根?萬一惹惱了阮所,他不管鹽泉了,泉眼徹底干了,我們全鎮人不是造大孽了?要不是怕你們不知死活闖進去,我才不會說!記到,曉得就行,千萬莫到處講!”阿叔再三叮囑,轉身逃也似的回了灶臺。
“阮所”——阮俊澤!林曉曉腦中嗡鳴一片,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背包深處那根冰冷的錢棍,似乎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
“果然……母親的瘋癲與阮家脫不了干系!阮俊澤的父親死了,我的媽媽瘋了……那失蹤的,又是誰?”冰冷的念頭在她心中翻滾。
“失蹤的人是誰?”她和阿奇幾乎同時追問。
“那就不曉得了。”阿叔在灶臺后搖頭嘆氣,“當時是鎮長張嬸的婆婆親自去處理的,當天就封了消息。我們這些外人,哪能知道詳情?”
“失蹤……那人會不會……還在洞里?”阿奇端著碗,臉色發白,飯菜頓時不香了,聲音帶著明顯的瑟縮。
“怕就別去了。”林曉曉看著他,心中涌起一絲不忍。這渾水太深太濁,不該把這市井油滑卻也單純的小子卷進來,“這事本就與你無關。”
阿奇被噎住,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么。兩人之間的氣氛,如同古鎮的夜色般,沉滯而凝澀。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
林曉曉背著沉重的專業探洞裝備——強光頭燈、繩索、巖釘、急救包——步履堅定地穿過愈發破敗死寂的古鎮主街。腳下的裂縫如同猙獰的傷口,兩側傾斜的吊腳樓投下扭曲怪異的陰影,恐慌像濕冷的濃霧,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寶源山后山,那片被藤蔓徹底吞噬的禁地——靈巫洞入口。
然而,離洞口尚有百十米,一陣與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喧囂便刺破了清晨的寧靜,夾雜著一個少年人元氣十足、近乎聒噪的吆喝:
“老鐵們!火箭游艇刷起來!主播阿奇今天豁出去了!帶你們勇闖寧廠第一禁地——靈巫洞!傳說里面藏著巫咸國消失千年的秘密,還有能拯救咱鎮子的無價之寶!看見沒?前面那個黑黢黢、陰風陣陣的洞口!刺激不刺激?探險就要玩命!雙擊666,主播這就帶你們沖了!”
只見洞口附近一片狼藉的空地上,阿奇穿著熒光綠的潮牌T恤、破洞快開到膝蓋的牛仔褲,正舉著一個加裝了夸張補光燈和兔耳朵濾鏡的手機支架,對著鏡頭手舞足蹈,臉上是亢奮到極點的紅光。他旁邊還支著個小攤,上面擺滿了粗制濫造的仿古陶片、顏色詭異像染過色的“鹽晶”,以及幾根歪歪扭扭刻著“鎮魂”、“驅邪”字樣的木棍。
“家人們!走過路過別錯過!正宗巫咸國‘出土’稀世珍寶,跳樓價清倉!買一件支持主播勇闖魔窟!拯救古鎮的功德簿上,必有您的大名!”阿奇對著鏡頭唾沫橫飛,還不忘對著洞口方向比劃出一個極其夸張的“沖鋒”手勢,引得手機屏幕上彈幕如潮水般飛滾。
“阿奇!”林曉曉眉頭緊鎖,快步上前,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
正對著鏡頭擠眉弄眼的少年聞聲一僵,猛地回頭。看清是林曉曉的瞬間,他臉上的夸張表演瞬間切換成了驚喜和一種小狗見到骨頭般的親昵,手機差點脫手。
“曉曉姐!你可算來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阿奇像顆小炮彈般沖過來,圍著林曉曉打轉,“曉曉姐一聲令,阿奇刀山火海永相隨!”
林曉曉一把揪住他那只晃來晃去的招風耳:“不是怕得要死說不來了嗎?”力道不重,眼神卻銳利如刀。
“哎喲哎喲!姐!親姐!輕點!耳朵要掉了!”阿奇齜牙咧嘴地求饒,臉上卻堆滿了諂媚的笑,毫無惱意,“我阿奇是那種臨陣脫逃、過河拆橋的人嗎?再說了,新手機都收了,必須得給姐保駕護航啊!”他掙脫開,拍著胸脯表忠心。
林曉曉看著他亮晶晶、帶著點傻氣的眼睛,心頭那點冷硬被一絲暖意融化。然而,就在這時!
“嘶——!”
后頸那塊胎記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尖銳的灼痛!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遠比在監測點那次更劇烈!與此同時,背包深處那根冰冷的錢棍,也傳來一陣清晰、冰冷、如同蜂鳴般的震顫!仿佛洞內深處,有某種沉睡的力量被驚擾,正發出低沉的召喚!
林曉曉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死死鎖定那被藤蔓完全覆蓋的幽暗洞口!一股難以抗拒的宿命感,如同無形的巨手,將她推向那里。
“約法三章,”她收回目光,盯著阿奇,語氣斬釘截鐵,不容商量,“第一,關掉你那破直播!從現在起,不準拍我,不準錄影,更不準對著空氣瞎嚷嚷!第二,一切行動聽我指揮!敢亂跑、亂摸、亂碰洞里任何東西,我立刻把你打包扔出來!第三……”她手指點向阿奇攤子上那些破爛,“洞里任何東西,哪怕是一粒沙子,都不準帶出來!更別想著倒賣!否則……”她一把抓住阿奇的右手腕,力道加重,“我就打斷你這雙‘尋寶’的手!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絕對明白!保證完成任務!”阿奇喜出望外,點頭如搗蒜,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攤,嘴里還不停,“姐你放心!我阿奇,專業輔助!指哪打哪!絕不給組織添麻煩!”
看著阿奇手忙腳亂收拾東西的背影,林曉曉用力揉了揉后頸那塊滾燙的印記,深吸一口帶著草木腐敗氣息的冰冷空氣,目光再次投向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洞口。母親的真相,古鎮的危機,宿命的召喚……所有線索都指向那片未知的黑暗。
她握緊背包帶,將錢棍悄然抽出,緊緊攥在冰涼汗濕的掌心,抬步向洞口走去。既然命運將她引向這里,那就遇鬼斬鬼,遇魔誅魔!
“跟緊,別掉隊。”她頭也不回地命令道。
“來嘞!曉曉姐!”阿奇麻利地背上鼓鼓囊囊的包,屁顛屁顛地跟上,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探險興奮,嘴里還小聲嘀咕著,“靈巫洞探險小分隊,正式出發!代號‘勇闖魔窟’……可惜不讓直播,不然標題就叫‘冷面御姐攜逗比小弟直搗黃龍’……嘶!”他猛地捂住嘴,心虛地瞟了一眼林曉曉那冷硬如巖石的背影。
洞口已被一種極其詭異的藤蔓徹底封鎖。它們粗壯如蟒,虬結纏繞,深褐色的表皮布滿龜裂的紋路,如同干涸千年的河床。最令人心悸的是它們的葉片——并非尋常的綠色,而是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葉片邊緣生著密密麻麻、幾乎看不見的細小倒刺,在陰冷的山風中微微晃動,發出沙沙的輕響,那聲音酥酥麻麻,仿佛無數細小的爪子在撓抓著心臟。從藤蔓縫隙里透出的風,帶著濃重的咸腥濕冷氣息,直往骨頭縫里鉆。阿奇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脖子。
林曉曉眼神一凜,反手從腿側抽出鋒利的戰術匕首。刀鋒寒光一閃,小心翼翼地切割著那些堅韌濕滑的藤蔓。暗紅色的汁液從切口滲出,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腥氣。每切斷一根,都仿佛能感受到藤蔓深處傳來一絲微弱的、不甘的戰栗。她不敢大意,動作精準而迅捷,硬生生在這片活的屏障中開辟出一條狹窄的通道。
通道盡頭,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林曉曉深吸一口氣,將錢棍緊緊握在右手掌心,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她率先矮身,鉆入了那散發著古老咸腥氣息的黑暗之中。
“進來。”她冰冷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
阮家老宅書房,厚重的窗簾隔絕了晨光,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阮俊澤佇立在窗前,指間的香煙早已燃盡,灰白的長長煙灰簌簌落在昂貴的地毯上,他卻渾然未覺。桌上,那枚饕餮鈴安靜地躺著,自前夜那幾聲微弱的、如同幻覺般的自鳴后,再無動靜。然而,心口那枚朱砂印痕持續不斷的、如同烙鐵般的灼痛,卻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他——那不是幻覺!古老的禁忌已被觸動,某種被封印的恐怖,正在蘇醒!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沈清辭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個平板,臉色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古怪。“學長,有……意外情況。”
“說。”阮俊澤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
“我們在后山外圍布設的隱蔽監控,捕捉到一些……非常規畫面。”沈清辭將平板遞過去,指尖在屏幕上某個位置不易察覺地點了點。
屏幕上,是一段從高處俯拍的、略顯模糊的視頻。畫面中心,正是靈巫洞入口那片藤蔓糾纏之地!可以清晰地看到林曉曉揪著阿奇的耳朵訓話,阿奇興高采烈地收拾他那可笑的攤子,然后……兩人一前一后,身影決絕地消失在了那被藤蔓勉強撕開一道縫隙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幽暗洞穴之中!
“林曉曉?!還有那個阿奇?!”阮俊澤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夾雜著震驚、憤怒和巨大恐慌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她不是應該離開了嗎?她怎么會去那里?!她知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二十年前的恐怖之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幾乎將他淹沒!
“更關鍵的是這個,”沈清辭冷靜地將畫面放大、再放大,聚焦在林曉曉轉身走向洞口的瞬間。她左手緊握著一樣東西——一根赤紅細長、造型古拙的棍狀物!雖然畫面模糊,但那獨特的形態、長度、隱約透出的暗紅光澤……
阮俊澤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根棍狀物上,呼吸驟然停止!他猛地扭頭看向書桌上的饕餮鈴!
就在他目光觸及鈴鐺的剎那——
“叮鈴鈴——!!!”
一聲遠比前夜清晰百倍、清脆嘹亮、仿佛穿透了亙古時空、帶著某種莊嚴而詭異韻律的鈴音,毫無征兆地、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書房中轟然炸響!
饕餮鈴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瘋狂地震動、跳躍!鈴身上那猙獰的饕餮獸首仿佛瞬間活了過來,雙目位置竟隱隱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紅芒,無聲地咆哮著!青銅鈴身不再是冰冷死物,竟散發出一種溫潤卻令人心悸的暗沉光芒!
共鳴!前所未有的強烈共鳴!
……是錢棍!她竟然找到了錢棍!還帶著它闖進了靈巫洞!
“該死!!”阮俊澤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將桌上那兀自震鳴不休、滾燙如烙鐵的饕餮鈴死死攥在掌心!鈴身在他手中激烈地跳動、嗡鳴,如同一個失控的心臟,與他心口那灼痛到幾乎令他窒息的朱砂印痕瘋狂呼應!兩千年前的宿命齒輪,竟以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殘酷的方式,再次咬合轉動!
巨大的矛盾瞬間撕裂了他!
保護她!洞內的兇險遠超她的想象,二十年前的悲劇絕不能在她身上重演!他不能讓她出事!心口的悸動和鈴音的催促,如同烈火灼燒著他的理智。
“清辭!”阮俊澤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聲音因為極度的急迫和強行壓抑的恐慌而微微發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命令,“立刻準備裝備!通知所有外圍安保人員,封鎖后山所有非官方入口!緊急集合待命!我們……”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道,“立刻去靈巫洞!”
他不能再猶豫一秒了!無論是因為古鎮岌岌可危的存亡,還是因為心底那份被劇烈鈴音和灼痛徹底點燃的、名為“林曉曉”的恐慌與……無法言說的悸動。他必須立刻趕到她身邊!哪怕要與那沉睡了兩千年的恐怖正面相對!
掌心,饕餮鈴持續發出尖銳、急促、如同喪鐘般的震鳴,瘋狂催促著他奔向那黑暗的深淵,奔向那個交織著宿命、詛咒與……或許是一線渺茫生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