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水的舊報紙,沉重而模糊地翻過。我刻意將自己放逐在蘇晚世界的邊緣。不再坐在她身邊那個專屬的角落,不再在她恐慌時第一時間筑起人墻,不再低聲安撫。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看著她和林旭。看林旭如何用他天生的明媚,輕易穿透我曾以為堅不可摧的孤獨(dú)壁壘。看她在他身邊,眼神里漸漸有了焦距,肢體不再時刻緊繃如驚弓之鳥。那份因林旭而生的、屬于她的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卻也讓我那點(diǎn)可憐的、自虐般的“祝福”得以喘息——至少,她在變好。
直到那個黃昏。
放學(xué)的喧囂剛剛平息,空氣里還殘留著青春躁動的余溫。我刻意磨蹭到最后才離開教室,習(xí)慣性地走向那條通往校后門、相對僻靜的小巷——林旭似乎偏愛帶她走這條路,說是安靜,能看到不錯的晚霞。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聽到了不對勁的聲音。不是嬉鬧,是帶著惡意和狎昵的哄笑,夾雜著推搡的悶響。
心跳驟然失序。我加快腳步,拐過巷口。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鈍器,狠狠砸在我的顱骨上。
四五個流里流氣的男生,顯然是校外混混,圍堵在狹窄的巷子中間。被他們圍在中心的,是林旭。他背靠著冰冷的磚墻,嘴角破了,滲出血絲,白凈的校服沾滿了塵土和污漬,臉上是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和掩飾不住的驚惶。他試圖推開身前的人,卻被粗暴地搡了回去。
而擋在林旭身前的,竟然是蘇晚。
她那么單薄,像一張脆弱的紙片,被巷子里穿堂的冷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她的身體依舊帶著慣常的僵硬,雙臂卻死死地張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將林旭護(hù)在自己身后。她低著頭,黑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我能看到她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還有那劇烈起伏、如同瀕死小獸般的胸口。她在發(fā)抖,抖得那么厲害,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可那擋在前面的姿態(tài),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固執(zhí)。
“喲呵!小啞巴還挺護(hù)食?”為首的黃毛混混嗤笑著,伸手就去撩蘇晚垂下的頭發(fā),動作輕佻至極,“長得還挺清秀,就是不會說話?可惜了。”他粗糙的手指幾乎要碰到她蒼白的臉頰。
“滾開!”林旭在后面嘶吼,試圖沖出來,卻被旁邊的人死死按住肩膀。
另一個混混也湊上前,帶著令人作嘔的酒氣,手指惡劣地拽了拽蘇晚的校服衣領(lǐng):“裝什么清高?跟這小廢物一起,不如跟哥哥們玩玩?”猥瑣的笑聲在狹窄的巷子里回蕩,像毒蛇吐信。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烙鐵燙到。她似乎想后退,但身后是林旭,她退無可退。她只能更緊地繃直了身體,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jìn)衣領(lǐng)里,那展開的雙臂卻固執(zhí)地不肯放下。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懼和身后那個她要保護(hù)的人。恐懼讓她窒息,保護(hù)的本能卻讓她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
就在黃毛的手指即將碰到她臉頰的瞬間——
我沖了過去。
身體比大腦更快。十年形成的肌肉記憶,那深入骨髓的保護(hù)欲,像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我所有刻意筑起的疏離堤壩。我甚至沒看清自己是怎么動作的,只感覺一股灼熱的憤怒瞬間點(diǎn)燃了四肢百骸。
“住手!”
我的吼聲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暴戾,像炸雷一樣在巷子里響起。我猛地撞開那個拽蘇晚衣領(lǐng)的混混,力量之大讓他踉蹌著摔倒在地。隨即,我像一頭發(fā)瘋的困獸,擋在了蘇晚和林旭前面,用整個身體隔開了那些惡意的視線和觸碰。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黃毛,里面翻涌著冰冷的殺意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
“誰再碰她一下試試?”我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
那群混混顯然沒料到半路殺出我這么個煞神。他們被我的氣勢和瞬間放倒一人的狠勁震住了一瞬。黃毛瞇起眼打量我,似乎在評估動手的代價。巷子里的空氣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遠(yuǎn)處模糊的車流聲。
短暫的僵持。黃毛啐了一口,眼神陰鷙地在我、蘇晚和林旭身上掃過,最終似乎覺得為了一個啞巴和一個廢物惹上麻煩不值當(dāng)。“媽的,晦氣!走!”他罵罵咧咧地一揮手,帶著幾個手下悻悻地退出了巷子。
危險解除的瞬間,我緊繃的身體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一陣脫力般的虛軟。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下意識地側(cè)過身,目光急切地投向身后的蘇晚。
她依舊維持著那個張開雙臂、微微前傾的保護(hù)姿勢,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塑。低垂的頭顱,蒼白的側(cè)臉,劇烈顫抖的肩膀……她仿佛還沉浸在巨大的恐懼里,無法抽離。我喉嚨發(fā)緊,那句習(xí)慣性的“沒事了,蘇晚”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在舌尖被死死咬住。十年養(yǎng)成的本能,在此刻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如此可笑。
林旭掙扎著從墻邊站直,顧不上擦嘴角的血,踉蹌著撲到蘇晚身邊,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濃濃的擔(dān)憂:“蘇晚!蘇晚你怎么樣?有沒有傷到哪里?”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觸碰她,又怕驚擾到她。
就在這時,蘇晚動了。
她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放下了那一直張開著的、保護(hù)性的手臂。她的身體依然在細(xì)微地顫抖,但她的頭,卻一點(diǎn)點(diǎn)抬了起來。她沒有看林旭,也沒有看任何人。那雙剛剛經(jīng)歷了巨大恐懼、依舊蒙著一層水汽的眼睛,越過了近在咫尺、滿臉關(guān)切的林旭,直直地、毫無預(yù)兆地,望向了我。
巷子里昏暗的光線落在她臉上,照出她嘴角一絲不易察覺的淤青——大概是剛才推搡中撞到的。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在積蓄著巨大的力量。我的心,在她目光投來的瞬間,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要捏爆。
她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得難以言喻,有殘留的恐懼,有劫后的茫然,還有一種……我無法解讀的、深不見底的幽暗。然后,她張開了嘴。
聲音極其沙啞,極其艱澀,像是生銹的齒輪在強(qiáng)行轉(zhuǎn)動,帶著氣流的嘶嘶聲,每一個音節(jié)都吐得異常艱難,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小巷里死寂的空氣,直直砸進(jìn)我的耳膜:
“送……他……回……家。”
四個字。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精準(zhǔn)地洞穿我的心臟。
她對我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不是感謝。不是詢問。不是關(guān)心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甚至不是關(guān)于她自己剛剛經(jīng)歷的驚魂。
而是——送他回家。
為了林旭。
為了那個她剛剛豁出命去保護(hù)、此刻正站在她身邊驚魂未定的林旭。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慕^望瞬間將我淹沒。我像個傻子一樣沖出來,像個瘋子一樣為她擋開危險,像個乞丐一樣渴求她一絲一毫的注視……換來的,是她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是讓我去照顧另一個男人。
十年的付出,十年的守護(hù),十年無聲的陪伴,最終凝練成這冰冷的四個字——送他回家。
心口那片早已被反復(fù)切割的傷口,此刻被徹底撕開、碾碎,連痛都變得麻木,只剩下無邊的空洞和冰冷。我看著她,看著那雙終于能清晰表達(dá)意愿、卻只為了另一個人的眼睛,看著林旭下意識地扶住她顫抖的肩膀,看著她毫無反應(yīng)地任由他觸碰……
世界在我眼前褪去了所有顏色,只剩下灰白。巷子里的風(fēng)似乎更冷了,穿透單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我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喉嚨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個表情,或許是笑,或許是別的什么,但臉部肌肉完全不聽使喚。最終,我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沉重地點(diǎn)了一下頭。
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jī)器。
然后,我邁開腳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靠在墻邊、有些虛弱的林旭。我沒有看蘇晚,一眼也沒有。
“能走嗎?”我的聲音干澀沙啞,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
林旭愣了一下,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又看看蘇晚,眼神復(fù)雜。“我……還好,就是有點(diǎn)暈……”
“我背你。”我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在他開口拒絕之前,我已經(jīng)背對著他,半蹲下去。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仿佛在執(zhí)行一項(xiàng)早已設(shè)定好的程序。
林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帶著歉意和一絲說不清的別扭,趴到了我的背上。他的重量壓下來,并不算沉,卻壓得我?guī)缀踔辈黄鹧N页聊乇称鹚D(zhuǎn)身,一步一步,朝著巷子外走去。每一步,都離蘇晚越來越遠(yuǎn)。
經(jīng)過她身邊時,我能感覺到她投注在我背上的目光。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刺穿著我搖搖欲墜的偽裝。但我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巷口的光線越來越亮,身后那小小的、孤寂的身影,被長長的巷子吞沒在陰影里,越來越模糊。
背上,林旭的氣息就在耳邊。他小聲地說著“謝謝”,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真誠的感激。這感激,像鹽一樣撒在我心口的傷口上。
我沉默地走著,背著他,走向他的家。夕陽的余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扭曲地投在地上。
我的女孩,她終于能清晰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愿了。她的第一句話,是對我說的。她的唯一一句話,是為了他。
而我,背著她心愛的男孩,走向沒有她的方向。
這大概,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這十年卑微愛戀,最諷刺、最心碎、也最徹底的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