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三十五歲,生活在魯省的一個不知名小城。家在農村,莊戶人家,講究的是老實做人、辛苦種地,哪怕不讀書,也得混個媳婦、生個娃,圖的是香火不斷、門戶有人。像我這樣年紀還沒成家的,不管你在外面多么風光,在村里都是實打實的失敗者,人前人后的笑柄、談資。
用我二叔、爺爺的話講,我是個“過崗的人”。
這詞是咱魯省特有的鄉言俗語,意思是說,一個人到了年紀,家沒成、娃沒生,就跟挑水挑到山頂沒下山一樣,命斷在了半路上,完不成家族交代的事,這一輩子就算是白活了。
聽著很莫名其妙,其實也挺現實。
村里人都信這些,每個階段都必須完成每一個階段的任務。而我和同齡人相比,不光任務沒有完成,而且落下了一大截,從小光腚玩到大的伙伴,個個成婚育子,任務完成的比較快的人,兒女已經上了初中,任務稍慢的人,也都生了倆孩兒。
同村的二十幾個伙伴里,還剩三人沒能完成任務。一個是村東頭的強勝,一個是村北頭的福泉,另一個就是我,我們三個人一樣年歲,屬羊,今年即將35歲。
過了35歲,就算過崗,家里人都很著急,可我不急,父母也不急,奈何不了家族太大,我又是‘長子嫡孫’。外省人可能不理解這個詞在魯省的分量,雖然‘破四舊’已經過去數十載,如果有幸,你出生在魯省,恰好又有‘長子嫡孫’的身份,那么你會比那些沒有此身份的人,賦予更多的家族角色。
記得我還沒十歲的時候,家里人就把我安排在主桌,陪著來家里做客的親戚們端茶倒酒,我的其他兄弟,都沒有如此待遇,他們到了初中畢業,才被允許上了主桌,那時的我覺得自己這個身份好牛氣。
過年的時候,每當家譜被請出來的時候,我有時候都會偷偷地去數一下家譜,一直數到我二十歲出國留學。
數的目的就是為了再次確認一下,我是從始祖那里一直到我太爺爺,我爺,我爸,還有我,都是長子嫡孫,抑或‘宗子’的身份。
那時我是驕傲自豪的,每每想起自己的這個身份,總覺得列祖列宗的擔子,在我肩上擔著。
但是當我20歲的時候離開了魯省,去到了日本,我才漸漸卸下了這個包袱,或者說對這種習俗傳統,不再相信,一棄就是十年。
當我過了三十歲,還沒結婚,我就主動地從主桌上退了下來,可能是覺得臉上無光,但更主要的是我不善言辭,不太會在觥籌交錯之時,如何說一些上臺面的話,把親戚客人捧上天,
所以在二叔他們眼里,我總是一個上不了臺面的人。當然在我看來,喝酒盡興就好,愛喝就喝,不喝拉倒,沒必要勸來勸去,實在無聊。
我是我們村,或者說是我們鎮上有史以來第一個出國留過學的人,那時候他們覺得我這個身份給他們掙來了不少面子。用二叔的話說就是“咱能在街上說得起話來。”
總是十年河西,十年河東,又因為我現在,沒有成家,膝下無子,又讓他們在街上說不起話了。
我聽他們說,村西頭你大哥家的老大,在日本混了這么些年,讀了這么多書,到現在撈不上個媳婦,是不是腦子讀壞了。
二叔只是連連嘆氣,也在默默點頭,說著如果不讓我出去留學的話,起碼現在也都已經結婚,小孩也都恁大了。
只可惜,時光難倒流。
去年秋十月,我和老三(二叔家老大)帶著爺爺奶奶,去了趟BJ。
回來后,被村里的人問起了BJ咋樣的話,我奶奶就和他們介紹起了BJ見聞,臨了,那老太太卻說:“BJ再好,能有重孫子好嗎,你看俺家大孫子家里一男一女,俺家二孫子家一男一女,你看看你家的那幾個孫子,上那么高的學問,到最后沒一個結婚的,抱不上一個重孫。有啥用?”
我奶奶聽完之后,很生氣地回了家。過幾天,等我回到老家,我奶奶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地學給了我,我頓時感覺有個東西噎在心窩,想吐也吐不出來。
我抬頭看天,天上烏云密布,不見日頭,原來鄉情輿論不僅噎人,更會傷人。
我奶奶接著又說道:“孫啊,你看我今年都八十多了,我還能看到你結婚生孩子不”。語氣平淡而又哀傷。我連忙安慰道:“老二(我親弟),不是已經給你生了孫女了嗎?”。
“那能一樣嗎”。
我再次沉默不語,我明白我奶奶這句話的含義,死去十多年的‘長子嫡孫’,這個詞匯,再一次死灰復燃。對啊,我是孫輩里的老大,沒有做好老大哥的帶頭作用,村里人抓的也都是這個短處。
他們時不時的也會給我開玩笑,我每次也都一笑了之,有時我氣不過,和村里好友訴說,他們寬慰說:“他們的話,你也別聽。你看他們咋不開福泉和強盛的玩笑呢?因為他們知道他倆娶不上媳婦”。
聽了這話,我心里竟好受多了。
福貴,他家原來是地主,土改文革經受過多次沖擊,家里人行為乖張怪癖,但是福泉很爭氣,也很有眼光,當年不僅考了一本,又趕上風口學了計算機,在BJ某團做程序員,少說每年也能賺個三十多萬。
可惜家里沒有人氣,也沒有人味,我去過他家幾次,晚上不管多黑,總是關著燈,像似地主般節儉,他娘整日神神叨叨的,一天光想著出去賺錢,聽口音是四川來的。
強盛在村里其實家境還算不錯了,早幾年前就開上了20多萬的車,家里蓋起了二層小樓,但是就是差在了長相上,強盛個頭不到一米六,小眼睛,黑皮膚,這個長相在農村并不討巧。他家里人也比較務實,早在還沒高中畢業的時候,就托媒人給他相親,一直相到現在,十七八年過去了,還是單身一個,長此以往,十里八村也都知道了他的名聲,就連媒人都不愿意再給他提親。或許覺得丟人,他的父母這幾年就連過年也是在外地,沒見他們回來過。
去年除夕夜的時候,伙伴們聚在一起喝酒,都玩得很盡興,強盛突然一杯白酒進肚,半開玩笑似地說道:“小弟我今后的幸福,就拜托伙計們了。”
“那要是給你介紹二婚帶倆娃的咋樣”
“好啊!直接不用種地,當爹了,那多好。我不跟他倆那樣挑三揀四”。說完,他又和那個開玩笑的人,喝了一杯酒。
魯省這地方,男人從小就被教育要“爭氣”。這個爭氣不光是為自己爭,更是為家爭,為列祖列宗爭。在魯省人看來,你有一份穩定的正式工作,大過你每月入幾十萬的商人,行政夾克一穿,那去丈母娘家你就能坐在主桌最顯眼的位置,說話好使管用。
我們這里評價成材的標準也很單一,在縣城有個編制比什么都強;公務員,事業編總得占一樣,一樣不占,那就是不務正業。
魯省人對編制的執迷是淵源深厚的,孔老夫子周游14列國,游蕩數十載,就是為了能進體制內,魯國國君起興隨便賜給孔子一條死魚,就能讓孔子感恩戴德的給兒子取名,以示紀念。八九十年代的魯省流行睡偏頭,又叫狀元頭,說是這樣的頭方便戴官帽。
話說回來,如果你既沒有考上公務員,又沒有事業編,那最起碼得早點結婚生個孩子,把香火續上。
總之,“你得讓你爹說得起話,讓你你娘敢出門”。這種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感,刻在骨子里的任務,一代代傳承。
而我,三樣全占:沒編制、沒考公、沒媳婦。在我們那邊,這不叫失敗,叫“絕戶”。
老家親戚對我算不上惡意,但語氣里始終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惋惜和嫌棄。我知道,他們不是不疼我,而是對“沒混出樣來”的人實在指望不上什么了。說得再好聽,也只是“你還年輕”,可誰都明白,這“年輕”是客套話——三十五了,還沒娶上媳婦,在我們那里,比喪偶還要沉重。
重壓之下,我一接到家里的電話,或者微信,我就會焦躁不安,以至于夜里做噩夢,在我敲下這段文字的前天晚上,我就做了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