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府的紅綢從垂花門一路鋪到正廳,顧客州站在廊下,看著丫鬟們往梁柱上纏紅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是相府送來的定親信物。
“世子,這對金盞要擺在東次間嗎?”管事捧著錦盒來問,臉上堆著笑。
顧客州“嗯”了一聲,看似是在監工,眼里卻早沒了興致。
她怎么就同意了?
這個念頭像根細刺,在他心里輕輕扎了一下。
他原以為要費些周折的,畢竟京中人人都說,溫家小姐眼高于頂,尋常才子入不了她的眼。
可那日媒人回來,只說溫相夫婦笑得和煦,連溫照影本人都親自奉了茶,道了句“全憑父母做主”。
這般順遂,倒讓他心里空落落的,像精心準備的棋局,對手沒幾步就投了子。
敢把終身交給只見過一面的人,這溫照影,也不過如此嘛……
“世子,這儐相,您可有定下?”小廝拿著帖子,彎著腰等著回話。
“記下,成平侯府江聞鈴。”
顧客州沒有別的意思,畢竟在江家借宿了三年,實在叨擾,如今他娶了上京最有名望的貴女,自當向成平侯府表示表示。
成平侯府,江聞鈴摩挲著手中的燙金請帖,質感倒是挺好,可見安平侯府不會虧待了她。
昨夜歸家,江聞鈴想了一夜,溫照影必定不是真心相許,他懂的。
他懂溫相這幾年在朝中如履薄冰,正需要安平侯府這樣的姻親穩固勢力。
懂溫照影身為嫡長女,從出生起就背負著家族榮辱。
更懂自己這荒唐名聲,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其實,說來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細數上京與她交往最密切的貴公子,竟是他江聞鈴。
成平侯與溫相是過命的交情,當年一同扶持今上登基時,江聞鈴還被拐在外頭.
他十三歲那年第一次跟著去溫府,就把人家書房的墨硯當成了玩具,摔得粉碎。溫照影蹲在地上,輕聲說:“江世子,墨是用來寫字的。”
那時她剛及笄,穿著件月白襦裙,像塊玉一樣潔白。
后來他就總往溫府跑。
故意在她繡花時撞翻繡架,看她無奈地嘆氣,每次她都輕皺著眉,聲音依舊柔柔:“江世子,怎么能這樣呢……”
他漸漸摸出了門道——只要他夠荒唐,夠不成體統,她反倒會放下“名節”的戒備,同他多說幾句話。
畢竟世人都知道江聞鈴是這副德性,同他計較,反倒失了大家閨秀的體面。
“世子,去嗎?若要去,明日就要啟程,從這去到安平侯府,要半日路程呢!”郭陽在一旁問。
“去!本世子還是第一次當儐相,有意思!”江聞鈴把請帖放在案桌上,接著吩咐,“就備些應時的水果,給表哥做苦力活,就不必貼錢送禮了!”
說罷,他深吸一氣,圣上的旨意已經下來了,溫照影如今是雷打不動的安平侯府世子妃了。
也是他名義上的表嫂了。
做儐相也好。
至少,能再近一點。
近到能看清她嫁衣,看清顧客州的眼神,看清自己這點藏了九年的心思,到底有多荒唐。
三月初九,宜婚嫁。
吉時的梆子敲到第三響,溫照影的喜轎落在安平侯府門前。
紅氈從轎門鋪到喜堂,她踩著繡鞋走出來,鳳冠壓得肩頭微沉,步子卻穩得像踩在云里。
風掀起遮面紅帕一角,露出的下頜線柔和如玉,清冷中透著溫潤。
江聞鈴身穿喜服,以儐相的身份,上前行禮:“在下成平侯府江聞鈴,奉表兄安平侯府顧客州之命,為……嫂嫂引路。”
說到“嫂嫂”二字,他忽的感覺喉嚨里卡了塊石頭。
“江世子……”溫照影的心不可察覺地抖了一下,隨即安心把前路交給他。
喜堂里喧鬧如潮,她垂著眼聽贊禮官唱喏,屈膝、叩首,指尖拈著的紅綢紋絲不動。
成婚,也不過如此。
“禮成!送入洞房——”
喜堂的紅燭燃到半途時,溫照影已坐在洞房的描金床邊。
顧客州掀簾進來時,帶著滿身酒氣和賓客的喧鬧余溫。
他隨手解了腰間玉帶,目光掃過桌上的合巹酒,又落在她鬢邊的流蘇上——這鳳冠怪沉的。
“累了吧?”他走過去,聲音里帶著客套的溫和,伸手替她摘鳳冠。
溫照影微微低頭,語氣輕柔:“有勞夫君掛心。”
她將鳳冠放在妝臺上,發間僅余一支素銀簪,是陪嫁時母親親手插上的。
她轉身時,燭火恰好映在她臉上,目光柔和,面色如玉,儀態端莊,像幅被精心收在錦盒里的工筆畫。
顧客州忽然想起幼時在書院,先生案頭那卷沒題跋的山水,好是好,卻總少了點讓人記掛的煙火氣。
他端起合巹酒遞過去,杯沿相碰時發出輕響。
溫照影淺啜一口,隨后頷首淺笑,沒再說話。
她將酒杯放在案上,指尖輕輕撫過杯沿,像在數上面的刻痕。
紅燭的光暈里,她的側影清瘦而端莊,連呼吸都輕得像怕擾了什么。
顧客州看著她,忽然覺得這洞房靜得有些發悶。
他想起白日里送親的隊伍里,有個丫鬟發上簪著朵半開的石榴花,跑起來時花瓣顫巍巍的,倒比此刻規規矩矩的溫柔更鮮活些。
但他終究沒說什么,只熄了半邊燭火:“早些歇著吧。”
帳幔落下時,溫照影也閉上了眼。他翻身的動靜,很輕,卻隔著層無形的距離。
她閉上眼睛,鼻尖似乎還能看到相府的月亮,那月光比今夜的燭火更自由些。
紅綢子纏上她的手腕,像道勒得很緊的繩。
更深夜闌,安平侯府后門。
江聞鈴斜倚在老槐樹下,身旁倒了好幾壺酒。
他仰頭又灌了口酒,辛辣的液體嗆得喉頭發緊,眼眶卻熱得發燙。
方才路過新房窗下時,他看見窗紙上并立的兩道影子。
溫照影的身影端坐著,肩背挺得筆直,像株臨水的青竹。
而顧客州的影子動了動,似乎在替她摘下鳳冠,可那動作里總透著點說不出的生分。
江聞鈴忽然笑出聲,笑聲混著酒氣散在風里。
盲婚啞嫁。
此刻,他比誰都希望顧客州是個好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