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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不敢折柳枝

006囚籠

四月的岷州,雨絲裹著冰碴子斜斜砸下來,像刀子一樣。

溫相扶著開裂的木樁喘著氣,咳聲斷斷續續從蓑衣里傳出來。

“溫老頭!這處得加草袋!”成平侯的吼聲從齊腰深的水里傳上來,他正弓著身子往缺口里塞麻包。

溫相擺擺手,把懷里的圖紙往高處挪了挪。

“再撐半個時辰。”他啞著嗓子對身邊的幕僚說,指尖在“上游冰壩”的標記上重重一點,“桃花汛要來了,必須先炸掉那截冰。”

成平侯恰好踩著水過來,聽見這話,粗糲地喊:“你去?腦子凍壞了?”

“我熟水文。”溫相咳著笑,眼角的皺紋里積著泥,“水里的事,你比不過我……”

成平侯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如炬:“你不能去!你姑娘還等著你回去吃歸寧宴呢!”

成平侯的甲胄縫隙里滲出血,順著小臂往下淌,在水里暈開淡淡的紅。

“你都受傷啦江老頭!”溫相急得跳腳,像個勸不動的孩子。

“小傷!”成平侯猛地松開手,轉身往上游走,聲音悶在蓑衣里,“炸冰壩的引信我讓人備好了,你年紀大了,手不穩,我來點火。”

溫相望著他往冰壩挪動的背影,忽然覺得虧欠。

浪頭忽然又漲了半尺,剛填好的草袋被沖得翻滾起來。

溫相抓起根夯土的木杵,踩著搖晃的跳板往缺口沖,幕僚在身后驚呼:“相爺!危險!”

“無妨。”他踩穩在草袋上,木杵砸下去的瞬間,聽見上游傳來轟隆巨響。

水花濺起丈高,像道白色的墻,暫時擋住了洶涌的浪頭。

此時,冰壩動了,裂縫順著腳下蔓延開來!

成平侯望著下游越來越近的浪頭,忽然扯開嗓子喊:“都給我使勁!讓京城的人看看,咱們這些老家伙,還沒到躺棺材的時候!”

“對,讓他們看看!”

浪頭終于拍過來時,成平侯猛地拽著溫相往木籠后躲,聽見炸藥在冰壩上炸開的悶響,像極了戰鼓。

如果可以,他真想讓江聞鈴那逆子看看,他爹多有能耐。

這處冰壩,如果沒有成平侯,溫相怕是要把命搭進去,還治不好水,落得個聲名狼藉。

遠處的京城,岷州急報遞到皇帝手中,龍顏大悅:“諸位愛卿!這才算!豐功偉績!”

這急報一人傳一人,傳到江聞鈴手中時,他的手已經接不住那輕盈的宣紙,乏力地倒在演武場。

玉柔夫人顫抖地接過,含著淚一讀再讀,急得把江聞鈴拍醒:“你爹沒事!”

玉柔夫人不斷呼氣,笑著把淚淌下。

“那就好……”江聞鈴從喉中扯出幾個字,心中的石頭終于卸下,徹徹底底地昏了過去。

急報送到安平侯府時,顧客州正看著賬冊,目光落在“溫氏嫁妝”上。

他接過信紙展開,眉峰微挑,隨手遞給溫照影:“岳父與姑父竟真頂住了,倒是出人意料。”

溫照影指尖觸到紙頁的涼意,看到“需調糧草”幾字,尚未開口,就聽顧客州漫聲道:“前幾日讓賬房清點的那批綢緞,正好撥去岷州,算侯府的心意。”

那批綢緞是爹爹去年為皇家采辦的貢品,暫存在府中,原是要等治水歸來交差的。

溫照影捏著信紙的手指蜷了蜷:“那是……官物,不是侯府的私產。”

“如今由侯府代管,”顧客州翻過一頁賬冊,筆尖在紙上劃過,“岳父急用,先挪去用,過后補上便是。”

他抬眼時帶了點淺淡的笑意,“怎么?夫人覺得不妥?”

溫照影看著他眼底那抹不容置疑的平和,想起成平侯離京時,他曾笑著說“姑父這性子,怕是要被岷州的泥水磨平些”。

那時只當是戲言,此刻卻發覺笑意里藏著些說不清的東西。

“照影哪懂這些,夫君安排就是……”

她想起前幾日,她要去成平侯府看望玉柔夫人,被顧客州強硬攔住,爭執途中,他甚至動手,把她的脖頸掐得生疼。

她把信紙疊好,指尖在“平安”二字上輕輕按了按,終究沒再說話。

空氣靜得有些發悶,新婚夫妻就像陌生人,不愛說話,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頭,吐不出,咽不下。

原來婚姻,真似囚籠一般。

她竟還曾渴望過,與顧客州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細細想來,官物確實不大好挪作私用。”顧客州忽然擱下筆,墨汁在賬冊上暈開個小團。

溫照影聞聲回頭,眼底剛浮起的微光,卻被他下一句敲得粉碎:“夫人若愿意,十里紅妝,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夫君的意思是……要動我的嫁妝?”溫照影的手猛地收緊,銀鐲撞在木棱上,發出細銳的響,“妾身嫁入侯府,換不來半分真心扶助嗎?”

“原來夫人嫁我,是圖安平侯府的助力?”顧客州抬眼時,唇邊還掛著淺淡的笑意,眼神卻冷得像淬了冰,“我倒不知,貴女,也會算這般賬。”

溫照影的指尖掐進掌心,指甲幾乎要斷裂。

她望著他眼中那抹藏不住的戲謔,忽然懂了……

他就是要看著她失態,看著她從云端跌下來,變成和那些爭風吃醋的婦人一樣。

“好。”她吸了口氣,聲音抖著,卻字字清晰,“既如此,夫君也不必演什么琴瑟和鳴了。妾身肚子不爭氣,把畫舫上的妓子接進府來,為侯府開枝散葉。”

顧客州臉上的笑僵了瞬,隨即又漫開更深的弧度。

他沒攔,新婚之月,落下話柄的只會是這無理婦人。

他會永遠是顧世子,而她,從嫁入侯府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再是被視為珍寶的貴女了。

月夜的風帶著涼意,吹得成平侯府的燈籠輕輕晃。

江聞鈴提著酒壺,和玉柔夫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急報就壓在壺底,墨跡被酒氣熏得發皺,卻穩穩托住了一家人懸了半月的心。

現在只待成平侯和溫相治水后歸京,有沒有賞賜都不重要,這次水患,不比尋常。

“若徐風回來,看到聞鈴這般爭氣,肯定高興地喝三壺。”玉柔夫人撫摸著他的發絲,看見他這十幾日被磨破再生的手繭,眼中滿是心疼。

“先前,是我太過兒戲。”江聞鈴懊悔開口,卻被玉柔夫人止住。

“爹娘從來都沒想讓你碰這些刀槍,從來沒有。”玉柔夫人用力摟住他,聲音夾雜哭腔,“從你回來后,我們只想你平安活著,你爹嚴厲,是怕再丟了你……”

玉柔夫人抿了半口酒,就被他腕間那道舊疤刺得眼疼。

她伸手撫上去,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道蜿蜒的痕跡——兩歲那年被人販子用鐵鏈勒出的印子,這么多年過去,還是像條猙獰的蟲,爬在兒子的骨頭上。

夫人的聲音忽然發飄,像浸了水的棉絮:“你就在你爹眼皮子底下被拐走。”

她聲音發顫:“他剛教完親兵槍法,蹲在演武場邊換鞋,你就在旁邊抓石子玩,離他不過三步遠。”

江聞鈴握著酒壺的手猛地收緊,壺身冰涼硌得掌心生疼。

三步遠……

他對兩歲的記憶只剩些破碎的片段……如今才知道,是人販子趁著成平侯低頭的瞬間,用布巾蒙住了他的臉。

“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回頭時石子還在地上滾,人沒了,”夫人的酒勁上來,眼淚砸在石桌上,“他追了三條街,槍尖都戳到馬車輪子,還是讓馬車跑了。”

江聞鈴頓了頓,他不敢想象……

“他把自己關在房里,槍桿都被他掰斷了,說自己是廢物!封爵的將軍,連個孩子都護不住!”

“娘……”江聞鈴喉嚨哽咽,什么也說不出,可淚花止不住在眼中打轉。

“這些年他總跟我說,”玉柔夫人聲音發顫,“別逼聞鈴學什么騎射,他一輩子浪蕩也沒關系。就怕丟了……”

“他總覺得他不配當爹……”

夫人哭得累了,只剩下這一句話,趴在石桌上睡去。

江聞鈴抱著母親,輕輕拍著母親的背,像她哄他那樣。

原來這么多年,他們和他一樣,都困在那個被拐走的馬車里,沒逃出來過。

孤佛青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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